周一一大清早，我就被塞在枕头底下的鬼手机不依不饶的铃声给叫醒了，不情不愿地使劲把粘在一起的眼皮扯开，摸索着抓起电话，按了挂断键，嘴里嘟哝着：“妈的，还让不让老子活了？老子出差半个月，累死累活刚回来，还没把床捂热没见老婆孩子呢，也不让老子休养这把老骨头，真他妈的不愧是资本家，不榨干老子的油水死都闭不了眼！”
　　 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虽极不痛快，可还是不得不起床，胡乱套了一件运动背心和短裤，赶紧去洗漱，蹲马桶解决个人私密问题。
　　 蹲在马桶上，手里抓着公司配的黑莓手机，有些迷糊地签了到，又写着每天必行的功课——工作报告，其实就是行踪汇报。自从两年前好不容易跳槽到“保德”这个跨国大公司当业务推销员，我就开始了这种每天例行书写工作报告的生活。起初，都是用公司配发的专用电脑书写上报。“保德”是德国人办的大公司，人家老外可没有春节、中秋、端午这些个节日，倒是有像圣诞这样的大节日，可黄皮肤黑眼睛的员工不是正经该过的主儿。所以，除了每年仅有的一周休假时间，其他，哪怕是逢年过节走亲戚会朋友，我都得同样把手提电脑带在身边。
　　 世界金融动荡不安，“保德”公司的生意也颇受影响。不晓得是哪位大人找到了公司生意下滑的症结，说是业务推销员们偷了懒没有认真为公司办事，又给出了解决的招儿，于是半年前上海分公司统一给众多的推销员们配了一款特制黑莓手机。说是特制，一呢是每天早上八点，手机就会有电话准时提醒你该工作了，一旦接起，传来的只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美女机器提示音：保德提醒你，八点是开始工作时间，别忘签到。二呢，就是手机装有定位系统，手机持有者走到哪儿分公司相应部门就会同步有行动路线汇报。
　　 当初，营销部的头儿把所有的推销员集中开会发这手机时，倒是很轻描淡写：“为了各位更方便地进行业务推销，公司呢，特给各位配发了这款手机。当然啰，要不要，全凭各位自愿，施密特老总说了，我们保德是最讲究民主、自由和人权的嘛！”呵呵，就冲了那一年下来养家糊口还绰绰有余的收入，怎么得也该自愿撒？会议下来，上百号人全都“自愿”领了这部手机，如此，加上之前公司配的专用业务手机、专用手提电脑，出差都得过上带“一脑两机”的日子！
　　 妈的，什么玩意儿？真他妈是铁匠，就知道压榨人。我有些吃力地盯着手机屏幕，粗壮的手指稍不注意就把键按错了，不免恼火，又想到了老总那怪怪的姓，不由暗中骂道。
　　 正在这时，另一部手机又在卧室响了，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特定铃声。我一个激灵，心下想老婆这么早打电话来干什么？该不是在娘家责怪我半个月没去管他们娘俩吧？还是小宝不舒服了？想到才两个月的儿子小宝，我又乐了，嘿嘿，从满月把老婆儿子送去老丈人家，就没怎么好好跟儿子待过，又有半个月没见着他了，该是长得肉团一样了吧？
　　 想到这儿，我拉了一卷手纸，迅速处理了冲到卧室，给老婆把电话回过去。只听到那边一阵嘈杂，听了半天才搞明白，老婆带了小宝去定点医院打预防针，结果没想到带的钱竟然不够，要我赶快去。
　　 “啥？一支疫苗要800块？老婆，你没发烧吧？”听了老婆的话，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呀，废那么多话，你赶紧来就是了，我在医院三楼接种点等你啊！”老婆有些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老婆的话就是圣旨，何况还是儿子的事，我自是知道马虎不得，不然没有好果子吃。来不及换衣服，赶紧抓起钱包数了数现金，塞到短裤裤袋里，又把两部手机给塞了进去，一时，只差把短裤给坠下去。我提了提裤子，顺脚套上一双休闲拖鞋，匆匆出了门，跑下楼，开着“高尔夫”就往老婆说的医院冲去。
　　 泊好车，急匆匆冲上三楼，我一眼就见老婆抱着儿子小宝坐在走廊里，正跟几个抱着小孩儿的女人交谈着。见我来了，老婆扬起脸，冲我道：“大虎，快来这边办手续，早点打了好回家，小宝又尿了，纸尿裤都老重了，该换了。”
　　 我几大步移到老婆身边，望一眼老婆怀里熟睡的小宝，嘿，半个月没见到，小家伙又长圆了一大圈，小胳膊活脱脱是白嫩的藕呢！伸出大手摸摸儿子滑溜溜的脸蛋儿，方才问老婆：“老婆，什么疫苗啊，得800块钱一针？还让你这个会计连钱都没带够。”
　　 老婆有些委屈地说：“我哪知道接种疫苗这么贵啊？不是听大姐说两个月的婴儿接种疫苗不要钱吗？又好久不逛街，所以就只带了一两百块钱。”说完又朝旁边的包努努嘴，“包里有接种证，你自己看吧。”
　　 我掏出蓝色的接种证，只见上面一部分用醒目大字写着“五联疫苗（脊髓灰质炎、百白破、HIB）”，后面又按月龄画了4针，下面一部分则分三排小字写着“单种疫苗：脊髓灰质炎、百白破、HIB”，每排后面根据月龄各画了4针。两部分之间则是比较夸张的带有点艺术字体味道的一排红色大字：“4针替代12针，大大减轻宝宝的痛苦哦”，后面的感叹号红得耀目。感叹号下面，有一排小一点的黑字：自愿选择。
　　 我看了一番，还是没明白，便问老婆：“老婆，这什么意思啊？也没看见价格啊？”
　　 老婆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医生说五联疫苗共要打4针，800块钱一针，若三种疫苗单独打，则要打12针，价格倒是便宜许多。”
　　 我一听，还是有些迷糊：“不是说小孩子打疫苗是免费的吗？怎么还要这么多钱呢？”
　　 老婆还没说话，旁边坐着的一位阿姨说：“刚才我们问医生，医生说只有一类的才免费。”
　　 “那这也忒贵了撒。4针下来3200块，都快赶上我辛苦一个月的工资了，还要吃牛奶，要用纸尿裤，哪搞得起哦！”我有些无奈地说，又问那个阿姨：“那医生有没说哪些才属于一类疫苗呢？”
　　 阿姨一听，摇了摇头：“医生说了我也没听懂，那些个名字，哪记得住哦？再问医生又不耐烦。”
　　 这时，坐在另一边的一个阿婆说：“我们也问了医生，根本没人仔细说了我们听。这不，我们还以为一共800块呢，所以就交了钱，没想到是一针800块，还没去打，正在商量到底要不要打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搞得我还是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准备去找医生问问，老婆拉了一下我的手，说：“大虎，要不，你打电话问哈别人？”
　　 一句话提醒了我，立马掏出手机，给同事胡杨打了过去。胡杨的小子已经一岁多了，应该早打过好多疫苗了。
　　 “胡杨，我是大虎哦。想问你个事撒，你儿子两个月时打疫苗，医生有没有说过一种共打4针的疫苗啊？”
　　 ……
　　 “哦，有啊。”
　　 ……
　　 “哦，疫苗名叫什么‘沛儿’？那好多钱一针撒？我们这边贵得吓人，说是800块一针呢！”
　　 ……
　　 “啥？你们那儿还860一针？哦，我晓得了，谢谢你啊，你忙，我挂了啊。”
　　 挂了电话，我对老婆说：“老婆，胡杨那边还860一针呢，比我们这儿还贵。要不，打吧？”
　　 老婆点点头，两人正准备抱着小宝去办手续交费打针，老婆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是大姐打来的：“大姐啊，我们正带小宝打预防针呢！”
　　 ……
　　 “还没呢。一针要800块钱，总共要打4针，我刚跟水莲商量到底打不打呢。”
　　 ……
　　 “大姐，你等哈啊，我拿接种证照着给你念，那名字太长了，我也记不住。”我冲老婆努努嘴，示意老婆把接种证给我。接过接种证，我把那个800块一针的五联疫苗后面括号里的内容念给大姐听。
　　 ……
　　 “什么？你说那个什么脊髓灰质炎和百白破疫苗应该是一类疫苗不要钱？只有那个什么HIB需要自费？大姐，是不是真的哦？”我眼睛睁得老圆，有些不相信大姐的话，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而我的话又如在一池湖水中扔进一颗大石头，周边的那些等着的妈妈、阿姨、阿婆全竖起了耳朵，有的还凑过了身子。
　　 ……
　　 “啥？免费的脊髓灰质炎疫苗就是我们小时候吃的糖丸？嗯，那个我吃过。嗯，那我去问问医生，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不能出了冤枉钱。一会儿我再跟你回话。”
　　 大姐虽然不是学的预防保健学，但好歹也是学医的，知道的总该比我们多些。怎么就忘了先问问她呢？幸好她打来了电话。挂了电话，我有些欣喜地想，又冲老婆说：“大姐说这次需接种的三种疫苗中有两种是一类疫苗，应该是免费的，只有一种是二类疫苗需要自己掏钱。你在这儿坐着好好看着小宝，我拿着接种证再去问哈医生。要是能够少出几千块钱那就太好了，现在挣点钱有多不容易。”
　　 老婆点点头，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示意我快去。而旁边的那些人一听，立即有几个站起来跟在我后边，一起进了前面不远的接种登记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着冷气，凉爽舒适得很，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医生坐在电脑前，手里不时地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见我们一群人进来，职业性地笑笑：“是来给孩子打疫苗的吧？把接种证拿出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登记，登记好了去一楼交费，再上来去对面的接种室接种。”
　　 我拿出接种证，打开，放到女医生面前，正准备开口咨询，女医生却是按着接种证上的名字麻利地输入电脑并核对了信息，冲我说：“一共4针，3200块，今天是先交1针的钱还是4针都交？”
　　 我一愣，怎么医生没问我选择哪种，也没给我介绍各种有什么优缺点，就直接给我做好选择了呢？我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头，说：“医生，是这样啊，我听说这上面有两种是国家免费的，那要不了这么多钱吧？”
　　 可能是第一次碰到还有人问这些，女医生有些没想到，愣了一会儿，才笑着说：“800块钱一针的是把这几种疫苗给放到了一起，只需要接种4次，又是国外生产的，质量有保证。便宜的那是单种疫苗，要接种12次，孩子痛苦，又是国产的，加起来一次也要554块呢，而且质量……”话没说完，又以笑代之。
　　 我也是一个顶真的主儿：“医生，你的意思是国产的疫苗质量没有保证？那国家还给这些祖国的花朵们用啊！还有，那个什么脊髓灰质炎的疫苗不就是糖丸吗？又不需要打针，选择单种疫苗实际上也只需要打8针啊，哪里就是你们说的需接种12针？就是最后一个需要自费，一次也要不了554块吧？”
　　 听到这话，女医生脸上的笑没有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百白破疫苗有198块一针的，也有免费的，只是免费的效果不好，而且我们医院也没有，脊髓灰质炎疫苗我们只有198块一针的针剂，免费的糖丸也没有。HIB疫苗一直都是自费，158块一针。所有的疫苗，都是你们家长自己自愿选择。”
　　 “自愿选择？我们有得选择吗？免费的没有？这个，真没有？”我就像是在说绕口令，似有非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
　　 女医生一张脸冷冰冰的，头都没抬，说：“先生，看来你还是蛮精的嘛。我忙得很，可没功夫跟你在这儿绕口舌。你到底是打还是不打？不打就让别人办手续。”
　　 我可有些不乐意了，丝毫没有让的意思：“哎，医生，两种方案价格相差这么大，我还不能问了？花钱消费，总要弄个明明白白吧？再说了，你们作为防疫点，却连基本免疫的疫苗都没有，这个，可以有的，而且还是应该有的。真没有？”
　　 我满口电视小品里学来的腔调，女医生明显是被激怒了，抬头斜着眼扫了我身上的背心短裤一遍，忽而又笑了起来：“有钱呢，就选贵的，保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平安，没钱呢，那就将就免费的，保孩子一年半载的也行。”先前好听的普通话也变了调，就像是刚学普通话，把个“钱”字咬得老紧，于是弹橡皮筋似地反弹，声音便老高，响亮地刺痛了我的心。后面的一群人听了，也都鸦鹊无声了。
　　 人的面子啊，就那么重要，尤其是男人的面子。再说，如今谁家的独生孩子不是比金子还宝贝疙瘩？又有哪个敢去冒那个险呢？女医生的话算是揣摩透了众人的心思，也包括我的。不能脱俗的我大手拍在桌上，说：“800块的，4针的钱都交了。开票。”
　　 女医生又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麻利地把票据开给了我，递给我的时候还说：“先生，这可是你自愿选择的啊！”把个“自愿”二字咬得跟“钱”一样重。
　　 我懒得跟她废话，拿过票据到一楼收费处交费。偏偏收费处要我先去挂号处挂个号。我有些不解：“我不就是带孩子来打个疫苗吗？又不看病、检查、开药，再说票据都开好了，还要挂什么号？”
　　 收费处说什么也不给我办，说是医院的规定，非要我先挂预防接种室的号，再给办理收费。接种疫苗必须到指定的接种点，别的地儿还真接种不成，无奈遇到霸老虎，我这只纸老虎只好又花了两块钱的挂号费才交成费，拿着发票返回三楼接种室。
　　 老婆问我交了多少钱，我没好气地说：“问那么多干嘛！快去打了好回家，老子还要继续写工作报告，不然，一个月的奖金就没了，奶粉钱就飞了呢！”
　　 老婆大气没敢出一声，抱着小宝进了接种室。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在里面，也没有等候的孩子和家长。接种很顺利，针头刺进小宝胳膊时，小宝稍稍动了下，眉头皱了皱，就又继续睡觉去了。小护士递过一根棉签，示意我们自己按到接种的地方，就又埋头玩她的手机了，其他什么也没有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