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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菊韵小说】二 叔


作者:刘春 进士,7064.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91发表时间:2012-10-13 12:31:57

说实话,我对二叔是很佩服的。二叔正直不阿,有宁折不弯的性格,且不信鬼神,自然也不怕官了。
  
   二叔,是我父亲的堂弟。二叔弟兄五个,排行第二。家族人多,父辈达二十几人。为区别起见,就按二叔家排行称之。或者前加其名,简称二叔。
  
   二叔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正定师范毕业生。正定师范,名气很大,是河北省重点师范之一,如今已经过百年诞辰,很出过几个省级市级领导。对在那里毕业的学生,人们讲起来会惊叹:厉害着呢,学问大着呢,了不得呢。那时,新中国百废待兴,人才稀缺,尤其培育人才的师范生。二叔毕业后,就回到本村担任校长兼任老师。小学分为四个年级,四五十个学生,一两个老师。七周岁上,我有幸成为二叔的学生,是一九六二年。记得,哥哥领我去学校报名,忘记是不是二叔了,我想应该是他。他举起拳头考我,手指竖起几个,弯下几个,我好像都说对了,这就顺利入学。
  
   那时,小学只有两个教室,一三年级在一起,二四年级在一起,各自占据教室一半。老师是全才,算术、语文、唱歌、绘画、体育,统统一个人完成。给一年级上课,三年级做作业;四年级上课,二年级做作业。我说很有幸呢,有幸在一年级的时候,能分心听三年级的课,在二年级的时候,听四年级的课。当然,我读三四年级的时候,还有幸复习了一二年级的课。自认为学习很扎实。
  
   二叔是有名的严师,全校的学生都怕他。一怕他的脸色。好像二叔不会笑,从来没有过笑模样,永远的严肃,永远的面若冰霜。这成了文革时期以“师道尊严”罪名而挨批斗的重要一项。二怕他的教鞭和粉笔头。在课堂上行走的时候,教鞭在手,看谁捣乱搞小动作,教鞭就会敲到谁头上。估计很疼,因为,谁被敲了,一定是呲牙咧嘴,弯腰曲背,甚至哎呀一声,然后乖乖坐端正写作业。我好像没有被敲过,但我的堂兄堂弟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经常被二叔敲打,他们都一致说:真疼!二叔的粉笔头,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基本不会失误。看谁不专心听讲,长了眼睛的粉笔头,马上飞过去,恰恰落在额头、鼻梁、眉心等等地方,挨一下,马上一激灵,赶快坐好。二叔肯定是练家子,得过高人指点,因为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去他办公室,看他改作业,改毕,很随意地,将蘸水笔顺手一扔,刷,就准确进入笔筒;废纸团,刷!就进入废纸篓。比武侠小说的暗器一样厉害。三怕他的大皮鞋。二叔是村中前无古人第一个穿皮鞋的,破了天荒,应该尊为第一,也不为过。闲时,脚穿锃亮的皮鞋,上身是藏青色中山服,一只钢笔插在上衣左兜,笔帽闪闪发亮。与乡亲们站在十字街头,如鹤立鸡群,很另类。二叔不大搭话,就是听,显得很孤傲。这双皮鞋,成为二叔的象徵,孩子们就怕一不小心,踢到自己屁股上。体罚学生,是乡村教师的一个辅助手段。现在的老师可不敢,那时候,还得到家长的喝彩:“打,就得打,不打不成才!”体罚除了打,还有罚站。不管冬夏,在墙外站墙根,还必须站在窗户前,能一眼看到。打学生,还真的打。打后脑勺,踹屁股,打手心,一点也不含糊。家长送学生到学校,说:“这孩子真没办法,顽皮不听话。老师您别客气,要打要骂,随便。”当然,二叔手下还是有数的,对子侄辈,那是绝不手软,对其他孩子,就算再调皮顽劣的学生,呵斥声色俱厉,手下还是留情的。但这也成为文革期间的一个罪名。当时,老师当得很牛,简直是牛气冲天。牛气,当然也需要教学质量来证明,本村小学历年都排在全乡一二名,甚至,成为县教育典型。不牛,行吗?
  
   二叔打学生,对其他孩子留情,对我们这些子侄辈,特别严厉。现在想起来,二叔大概是杀鸡给猴看吧?我是好学生,乖乖仔,听话,不捣乱,学习虽然不是很强大,但也不算太差劲,自然不会被二叔照顾到。但我的一个堂哥一个堂弟就成为二叔体罚的重点对象。堂哥大我一岁,堂弟小我三个月。堂哥属于顽劣类,头脑灵活,捣乱第一,但十分机灵。一次上课,堂哥欺负同桌,二叔从讲台上持教鞭冲过去,堂哥见大事不好,正巧窗户开着,便爬上窗台,逃走了。逃过学校一劫,但逃不过家庭暴力。父亲那一顿暴打,让二叔的体罚就有点小巫见大巫。堂哥后来说:“还不如让二叔踹两脚呢!”堂弟呢,属于那种脾性犟的人,一根筋,拧着脖子一万个不服气。二叔呵斥他,他还梗着脖颈犟嘴。二叔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滚出去,站着!堂弟说:滚就滚!到教室外窗下站着。下课后,二叔心里话教训几句算了。而堂弟不知哪根筋错了路数,歪着脑袋不承认错误,强拉硬扯,认死理。二叔大怒,抬脚踢过去,堂弟瞪着眼看着二叔,一动不动。踹到屁股上,堂弟仄歪一下,立正。二叔见状又是一脚,堂弟一个屁蹲,站起来,还是立正不动。二叔没办法了,说:回家叫你爹来!二叔本意是让其回家下个台阶就算了了,谁知堂弟真的把父亲交到学校,弄得二叔苦笑不得。
  
   说这话,文革运动开始了。开始,小学生懂个屁呢?斗老师,谁敢?谁知串联的红卫兵,渐渐蔓延开来,煽风点火,先是成立组织,戴红袖章,破四旧立四新;继之,鼓动批斗老师,批判师道尊严。孩子们图热闹,尤其是三四年级的孩子,如人来疯,跟着喊口号,接着开始行动。二叔当仁不让,成为靶子。无休无止的批斗,逐渐升级。开始,二叔还能对话,但一张嘴架不住一群无知的嘴。二叔的分辨淹没在闹哄哄的声浪中。二叔肯定感受到屈辱和厌烦。当有人揪斗扯他的衣服时,他本能地用胳膊去推,这就激怒了小将们。小将们动手了。二叔就算好虎也架不住群狼的撕咬。夜以继日的批斗,终于熬不住挺不下去了,那天,站在凳子上弯腰背手如飞机的二叔,慢慢蹲下,人们喊他站起来。二叔的两手垂下,眼睛紧闭,任口号山响。有人推他一下,他从凳子上栽下,牙关紧咬,四肢蜷起,毫无声息。众人慌了,忙叫家人来抬走。说实话,批斗过程,我们子侄辈是参加了的。孩子无知,背后有大人怂恿。是那些对二叔有气的家长们,策划了这些行动。开始,我的堂哥堂弟也蠢蠢欲动,堂哥很兴奋,跟着挥舞拳头,扯着嗓子喊口号。但家长呵斥着,及时制止了“忤逆”的行为。后来就被我们的家长禁止参加任何批斗会,连批斗村长支书的热闹场合,也不准参加。
  
   二叔的病时断时续,也不知是何因,反正是与神经有关。从春到冬,天下大乱,也不能正常上课,就在家休养了。病情不见好转,造反派有了新的更大目标,二叔俨然成了死老虎,渐渐被遗忘了。对二叔失去兴趣,不等于造反派失去狂热。他们的目标对准了村里的支部书记,会计,地富反坏右们,二叔的命在荒唐时代的夹缝中,被捡回来。直到文革结束,二叔没有走入小学一步。拨乱反正后,公社书记——头号走资派头子,经过艰难申诉,平反昭雪,官复原职;对凡是挨过整的,一律给予平反,二叔也在其列。二叔的同学是市教育局局长,写信让二叔去市里。二叔便去相见。老同学相见,恍若隔世,热泪盈眶,唏嘘不已。老同学让二叔选择:在县教育局任职,或调入市里工作。二叔考虑半天,均婉言谢绝。说伤透心了,还是当个平民百姓吧。就这样,三番五次的拒绝,老同学也十分无奈,只好任他去。
  
   公社书记很是欣赏二叔,让二叔去公社上班,不挣工资,挣工分。二叔的性格决定他就是嫉恶如仇的那一类,对看不惯的就说,毫不顾忌人家的脸面,包括党委书记。二人为此抬杠,脸红脖子粗的吵过几次。人家官大,官大压死人。该怎么办,还怎么办,让二叔看着心里堵得慌。罢了,回家,卷铺盖回家。公社书记派人请了几次,二叔说:“太累,还是让俺自由点吧。”回村后,不知在哪儿学了沼气技术,在家里挖了一个沼气池,用水泥浇筑好,很大的工程,后来没有填过一次料,当然不会有沼气冒出来,就这样废弃。就废物利用,冬天,放置红薯白菜之类。又迷上了花卉种植,沼气池成了花房。花卉是否赚钱不得而知,反正没有再干下去。我探家时,花卉不见了,我没问,他没说,只是把卷的喇叭筒烟卷,抽得吧咋吧咋响,烟雾弥漫室内,呛人。其实,公社书记很是器重二叔,吵归吵,用还是用。想委任二叔在村里担任职务。二叔不干,说不愿操那份心,但还是接受担任顾问的头衔。顾问可不是顾而不问,真的管事。在二叔建议下,村里建了水塔,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最早买了村里第一台彩电,放在村委会院内,供全村老少晚上观看。现在说起来,人们都会啧啧赞叹。
  
   二叔不信鬼神,更对旧风俗深恶痛绝。春节拜年是古老民俗,尤其一个家族的人,老辈延续下来,也是增进亲情,尊老爱老的传统。这些在“文革”中被“革”掉了。文革结束,又悄悄恢复了。大年初一早晨,全村都结伙成对,绕家串门,磕头拜年。这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二叔那里行不通。那年春节,我探家。大年初一集合,浩浩荡荡踏上拜年之路。过二叔门前,大家过门不入。我奇怪,为什么不进去拜年。大哥说,去年让二叔骂出来了,二婶流着泪送出门说:以后过年别来了。我说,我去看看,还能赶出来?就推门进去,进正房,见二婶已经起来,坐在炕上,二叔钻在被窝里抽烟。屋里烧着一个小煤炉,煤烟、烟叶的味道混合一起,令人喘不过气。真不知道二婶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说:二叔二婶,过年了,给您们拜年。二叔说:不兴这个,出去。我说,不兴磕头,兴敬礼,我这就给您敬个军礼,二叔没言语,我就立正,敬礼。二叔的脸色缓和下来,有些笑模样说:笸箩里有花生瓜子,自己去拿。我抓了一把,说:您先歇着。有空来看您,说完出门。二婶送出来,我说,婶子回屋吧,外面冷。二婶看着我拐弯才回去。
  
   二叔喜欢书法,也喜欢读书,抽空编家谱。文革前,家族有家谱,但胆小怕事,烧了。过了数十年再回忆,难就难在老一辈的人都不在了。往前刨根溯源,还真是个难题。我每次回村,都去他那里坐一坐,聊天说话。就说家谱的事情,问我有没有县志。我说,正好有一部。我问:县志能查什么?二叔说,咱们这个姓,乾隆年间有一个进士,县志上应该有。再往前查,就到明代,更没办法,就是找到山西洪洞大槐树老鸹窝,也不会找到根。只能找到哪里算哪里。咱们是从县边那里搬过来的,早先咱们还去那里的祖坟祭祖。到了一九六五年,全县平坟,坟上的树木属于公产,来人通知让去分份。咱们没去。事情到这儿就算断了。我说:那就去那儿找找看,有知情老人在,最好。二叔说:这样最好了。我找车拉上二叔,到县边上的村中,好不容易寻访到一个八十岁的本族老人,但已经耳背得可以,说话也不利落,问半天,哼哼哈哈,不知所云。二叔很泄气:算了,就这样吧。回到城里,取县志给二叔,在小饭馆吃驴肉火烧,吃好后,多要几个包好,让二叔拿回去吃。过了半年吧,我又回去,二叔说,家谱有眉目了。让我看,每代清晰可分,知道姓名的标好,不知道的,用问号替代。
  
   二叔读书是很认真的,特别喜欢历史类的书,与我聊天总有话说。一次,说起中国的皇帝皇后来,我就说:有一套中国皇帝全传和中国皇后全传,挺全面的。二叔说,那我看看。后来抽空送去。过了两个月,我见到二叔。二叔说:那书你拿回去。是很全面,就是读起来没啥意思。我就又推荐《明朝那些事儿》,看着很热闹,肯定有意思。二叔表示看一看。我送去后不久,回家去他那里,他说:嗨,这写的太离谱了,说的都不是人话。那会儿有这么说这么想的么?我笑道:这是迎合网络年轻人的,应该符合历史,不是胡编乱造。二叔摇摇头说:也许我的思想跟不上形势了,还停留在过去的思维定势上。算了,不看了,拿回去。接着说:咱们革命历史我大致都了解了,就是红军长征的事情了解不多。特别是,有几支红军参加长征,都走的什么地方等等。我说:正好我新买了《长征》,看了保准明白。后来二叔看了,还把书中附的长征地图认真参照,了解红军每支部队的行军路线,以及参与的战斗。对我说:这部书不错,把长征研究透了,史料丰富,解渴。
  
   有时候,就欣赏墙上挂的书法。二叔有个同学,七十多了,字写得很棒,墙上挂的就有同学的字。有时候二叔也去集上去看,买几幅自己中意的回来挂上,小屋里充满诗情画意。书法楷草隶篆,可谓集大成了。我就大言不惭地评点,说:这幅正楷书法,猛一看,中规中矩,柳体基础,整体也还看得过去。但是不能细看,有的字毛病就不小。数落这一笔如何那一点如何。二叔微笑着,对我的眼高手低也不驳斥。上小学写仿,就是二叔启蒙。凡写的好的字,好的笔划,就会用红笔圈起来,发下来,就看谁的红圈圈多。我回头说:嗯,您老人家写的字呢?二叔说我不写。我说那太可惜了。有空给俺写幅字吧。二叔不置可否。我说你写字,我画幅白菜图给你。二叔惊异:你还会画?我说小菜一碟。二叔瞥我一眼说:那你画吧。这一句承诺,竟让我大费踌躇。能画不假,但要拿出手去,就不那么简单了。要是画的不入眼,就有点对不住二叔。便于冬春闲暇,只要有空就练习。十几张宣纸都浪费了,自觉还不满意。尤其是布局。琢磨白菜画两棵,与相衬的萝卜、辣椒、大蒜、蘑菇如何摆放,白菜的浓淡如何相宜,等等,画起来总觉得不能尽如人意。转眼到了年底,还没有一张成品。
  
   那天,大弟来电话,说二叔快不行了。我一惊,说啥病这就不行了?大弟说,好长时间吃不进东西了,就去检查,县医院,省二院,结果一样,肝癌,晚期。我心里一沉,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二叔七十刚过,正是颐养天年之际,老天没长眼,怎能收二叔呢?二叔去世,我赶回去送二叔。二叔黑瘦的面庞,在灵堂悬挂,灵堂哭声一片。不知道二叔临行想什么?我知道,二叔黑瘦的面孔,映衬了其清白一生。真的难以想象,他这样的性格,在世得罪很多人,到“那边”,是否秉性难移?我甚至想:等我追随二叔过去时,二叔是否会问:你给我画的白菜图呢?出殡之后,回到家中,马上铺展宣纸,挥毫泼墨,画了一棵水墨白菜,用红色涂抹几只红辣椒,又用青绿画叶,墨线勾两只萝卜,淡墨皴擦,寓意二叔一世清白,性格辛辣。清明节前几天,到二叔坟上焚之。心中默道:二叔请收下,生前不堕其志,死后不失其志,阴间何妨多一些正气?
  
   二〇一二年十月六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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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围绕“二叔”这个人物展开的,并采用第一人称“我”见证了二叔的一生:一个重点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一个从事乡村教育的严师,一个在文革中差点被批斗丢命的“臭老九”,一个在平反后多次拒绝当公务人员宁愿做平头百姓的倔强人,一个不怕得罪官的小人物,一个晚年生活淡定的小老头。正如开头所说:“二叔正直不阿,有宁折不弯的性格,且不信鬼神,自然也不怕官了”。这个人物的刻画是放在中国从解放初期、到文革兴起、到改革开放这样一个大背景里写的,因此更具有了历史画卷的沧桑之感,人物的命运随着形势而跌宕起伏,令人唏嘘,且真实可信。线条清晰,人物丰满。赞!【小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10132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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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小芹        2012-10-13 12:33:01
  小说围绕“二叔”这个人物展开的,并采用第一人称“我”见证了二叔的一生:一个重点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一个从事乡村教育的严师,一个在文革中差点被批斗丢命的“臭老九”,一个在平反后多次拒绝当公务人员宁愿做平头百姓的倔强人,一个不怕得罪官的小人物,一个晚年生活淡定的小老头。正如开头所说:“二叔正直不阿,有宁折不弯的性格,且不信鬼神,自然也不怕官了”。这个人物的刻画是放在中国从解放初期、到文革兴起、到改革开放这样一个大背景里写的,因此更具有了历史画卷的沧桑之感,人物的命运随着形势而跌宕起伏,令人唏嘘,且真实可信。
一个游离在枯燥与浪漫之间的行者
2 楼        文友:小芹        2012-10-13 12:33:35
  小说线条清晰,人物丰满。问好作者!
一个游离在枯燥与浪漫之间的行者
回复2 楼        文友:刘春        2012-10-13 14:24:45
  感谢小芹的批语,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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