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音乐中流淌出一段钢琴的前奏，舒缓从容，象一溪静谧的清流，轻轻地扣开了我的心。音乐就那样长驱而入，直抵我最柔软的心田。
　　 这音乐响起之前，我的脑海一直是木讷无措的。或许是山里的缘故，窗外的天很快暗了。我只记得在接到母亲的电话前，城街上还很是明快，远望中还有罄棰峰隐隐约约的影子，为何电话挂断，整个的夜都笼罩下来？
　　 山城合该有山月吧。我将车泊在路边，在音乐氤氲里，独自坐在了武烈河畔。那低缓的歌声随着异乡的夜色奔袭而来——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黑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九岁那一年，记忆中也是在初秋的日子，许是太想念父亲了，童稚的我忽然心血来潮骑车到城里去找父亲。午后天气晴好，丽日洒一片细碎的阳光在柏油路面，清爽的风兜起我单薄的衣衫，一路欢笑中我把车轮蹬得飞转。其时村里还没有通讯，根本不可能从家里与父亲事先取得联系。还好，我没忘给母亲写下字条。我沿着宽敞的马路向城里骑行，累了就在路边停歇。本以为会很快到达，给父亲一个惊喜，殊不知感觉是道路越行越难，小城也越骑越远。等到天色向晚，我已骑得两腿打颤浑身淌下虚汗，而城里的影子还远在天边。回头吗？不甘心，想想见到父亲时的激动和喜悦，我还是决定继续前行。天渐渐黑下来，偶尔路过的大车都亮起了远光灯，照得我两眼生疼。车速不得已慢下来，时不时骑进路边的坑洼，颠簸跌倒，摔破了衣裳。路旁的大树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亮也没有，我被罩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我害怕，我哭了，无声地流泪抽噎。我不敢相信，这一夜还能不能骑到城里，冲破黑暗，再见到父亲和蔼的面容。
　　 不知又捱过多长时间，泪眼朦胧中，树缓缓地低了，天上有了缝隙，不经意地探出了三两点星光。我赶紧抹一把眼泪，向远方眺望。在一片黑寂寂的屋影之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遍洒银辉，空明澄澈，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一样。在那月光之下，就会有我的父亲在吧。我想起了父亲单位的小院儿，在一条清清的小河旁，小河中也会有这一轮明月的吧。走过小桥去，走上砖砌的甬路，先右转再左转，数三个门过去，就一定能看到父亲办公室的灯光。我的心中徒增了非凡的勇气，在月光的照引下，向城里飞速骑行。
　　 那不过是华北平原上一座偏僻的小城啊！至今我仍然无法释清心中对那一城月光的贪恋。或许是月光为高高的城墙镀上了金色的光辉，幻成了一座黄金之城、梦幻之城，无形之中对生性纯真的孩童有一分天然的吸引。或许只是因为我的父亲等在城里，那里珍藏着小城之外无法给予的安全和温暖。
　　 月出东山之上，月色温柔地抚摸着武烈河水。溯河望去，橡胶坝在平静的河面上镶嵌出无数张光洁镜面，远远近近，阴晴有致地倒映着无垠的蟾光。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正渐渐融化在清辉之中。耳边响起母亲千里之外的声音，焦急而又脆弱，你爸爸不让我给你打电话，只是又烧起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母亲这句话在我的心谷里徊徨，和那忧郁的歌声叠加在一起。我的心很疼很疼，为病中的父亲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我是他托付生命的儿子，我却是毫无办法。求求这慈悲的月光，曾经给过我信心和勇气的月光，请你垂怜到父亲的床前，赐他一个安眠的夜晚吧。
　　 那一天是两年前的九月五日，我来到承德开会。回想清晨起来我到父亲床前辞行。父亲刚刚出院，精神状态还算不错。父亲说，你放心去吧，把单位的工作干好，办完事早点回来，记着别在路上赶道儿。我这一次连一次地住院，单位的事儿都叫我给你耽搁了。上有领导，下有群众，影响多不好。你看我现在好好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尽管去吧，正好也出去散散心，天天在我这病床边纠缠着你，没病也要愁出病来了。父亲故作轻松地跟我说话，好让我外出工作不必为他分散心神。
　　 在父亲的心里，事业永远是第一位的。年轻的时候，他刻苦攻读，考取了冀南建设学院，那可是建国前华北解放区最高的学府了。学校放假时，父亲常常一个人走至夜半才能到家。他也是个刚刚离家的孩子，二百里路又远且难，父亲都能坚持过来，多亏了月亮的陪伴吧。毕业后他分配到城里的中学，钻研业务，改革教法，很快在他的教学领域里开创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文革后县委成立体育运动委员会的时候，他作为首选人才参与了体委的创建，初期是他一个人撑起了全县的体育训练和比赛。由于长年的操劳，父亲五十三岁时突发了心律失动症，组织上安排他办了离休。那些年，我跟在父亲身边在城里读书。到了晚上，父亲总是喜欢一个人搬把椅子坐到门外去。我从学习的间隙抬起头来，就会看到父亲幸福地沐浴在如水月华中。我懂得父亲是在用从容淡定的笑颜感谢这一路陪伴他的月光呢。
　　 是啊，这月光是偏爱父亲的。在父亲年少时，他定是同我一样从月光里发现了心中的梦想。为了这梦想，他踏平坎坷一路向前，也定是月光给他的吸引和勇气吧。如今父亲病入膏肓，生命已成风中之烛，这见证了他青春与风华的月光怎会忍心舍弃我的父亲不管呢？在这个相距千里的塞外小城，面对着月下山川，我双手合十为父亲祈祷。
　　 我轻轻唱出声来。在这里，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他乡人。千里之外，我的悲恸不会伤及父母的心。那经久积压的泪水掩在夜色里，绝堤而下——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看惯了人间聚散，
　　 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断，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守护他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让幸福洒满整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