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弟，解……放啦！今后……的日子要……好好计划，享……受生活。”
　　 这是两个多月前同学老吴酒醉后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的结巴话。那次是我安排的答谢宴。送走考上大学的儿子后，便紧锣密鼓地订酒店，写请帖，然后一家一家地给亲朋好友送请帖，说些让你破费了，特备薄酒略表心意，恳请赏光的客套话。同学间我就不那么客气了，写好请帖全部交给了老吴。老吴家离我家不远，一泡尿的距离。我将一叠请帖朝他家桌上一放，命令似的叫他把同学全部喊齐，一个不漏。老吴爽快地答应下来，说声：“我办事，你放心。”赶紧泡茶散烟，生怕怠慢了我，埋怨我好久没来他家，当是失踪了，准备写个寻人启事，贴在我单位大门口。我说最近为孩子考大学事忙得焦头烂额，老吴恍惚过来，连说理解，同病相怜。
　　 考虑到白天大家工作忙，我特意把宴席安排在晚餐。晚上喝个一醉方休没事，即使回家如一团烂泥，吐个倒海翻江，第二天醒来仍是一条好汉。宴席那天傍晚，老吴提前半小时来酒店的，忙着帮我搬酒，往每张桌上摆香烟、糖果、瓜子、花生之类。事情办完后，独自霸占一张桌子，坐在那里边抽烟边朝进门口看，见来一个同学便将手高高扬起，大声喊一个过去。同学虽然都在城里工作，难得相聚一起，大家见面异常兴奋，屁股还没挨上椅子便开始七嘴八舌相互逗笑着，不分贫富贵贱，互不相让。待大家到齐后，酒菜上桌，个个又像好久没沾酒味似的，先来个“三杯通大道”。只听老吴嚷着：“三杯酒没喝完，谁要吃菜都是王八蛋。”三杯喝完之后，又是你来我往，吵声不断。直到满厅的客人酒足饭饱全走光了，同学们那一桌仍然处于胶着状态。
　　 送走客人后，我赶紧去应付那桌同学。拿过一把椅子，笑呵呵地挨着老吴坐下。同学们见我来更加起劲了，都朝我骂骂咧咧一通，大致埋怨我来迟了，不够意思。酒店服务员刚为我添上碗筷，老吴便手握酒瓶“咕噜噜”地朝我面前摆放的酒杯斟得满满，估摸一两左右。老吴说：“今儿个你小子也不例外，先罚三杯。”同学们跟着起哄，说好！喝完一杯酒，由于过猛，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商量着吃口菜，忙碌到现在肚子里空空的，“咕咕”直叫呢，同学们都说不行，今儿个是你大喜事，喝死了都要喝。个个板着面孔，一点商量余地都不给。我暗自叫苦不迭，面对一群蛮横不讲理的家伙，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同学中我年龄最小，都在我面前老大自居，倚老卖老，喊我小伢子，孩子上大学也是最晚的一个。当然，我过去在他们安排的答谢宴上，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是这样，跟着使劲灌酒，大都被整得飘飘然，歪歪斜斜地走着八字步。
　　 宴席在酒店服务员可怜兮兮地围着桌子转悠说要下班了才结束。老吴比我酒量小点，但酒瘾很大，喝酒时自控能力差，来者不拒。醉酒后与我不同，我喝多了沉默不语，可能是长期在机关混养成的习惯，深知酒后容易失态，处处小心谨慎。老吴则不然，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老杆子，仰仗业务过硬天不怕地不怕。用他话说：“老子怕个鸟啊！也不想当官，天生不是那块料！”所以，喝多了话匣子如同拧开自来水龙头滔滔不绝。我扶着老吴步行回家，那肥胖的身体几乎倾斜在我身上，我艰难地支撑着，不知是酒力作用还是被老吴压迫的受不了，边走边大口喘着粗气。对于我的感受，老吴丝毫没有顾忌。一路上手舞足蹈地说你现在轻松了，解放了，每月只要给儿子准时汇钱，其他事管不了许多，天高皇帝远，也没法管得住，儿孙自有儿孙福，操心也是白搭，多累！老吴见我不语，使劲拍着我肩膀：“老……弟，我……说得对……不对？”我忙附和：“对，你说的很对！”老吴高兴了，又接着说个不停。我没好气地想：“现在轻松？你个狗日的压得我难受，轻松个屁呀！”
　　 老吴长我两岁，孩子去年考上大学的，女孩，长得白白净净，亭亭玉立，不像她老子，五大三粗，满脸肥肉，一副啤酒肚像个推土机似的伸向前方，皮带挂在肚脐眼下让人时刻担心裤子掉下来。别看老吴外表粗犷，内心却很温柔，尤其表现在对女儿关照上。记得儿子上高一时告诉我有个秘密，我问什么秘密？儿子支吾半天叮嘱我别对吴叔讲，我答应后，儿子说：“我看见吴叔家孩子经常和一位男生在街上吃烧烤，很亲热的样子。”我心中咯噔一下，因为老吴家孩子正在上高二，关键时候如果把握不住自己，掉链子，后果可想而知。而且我知道老吴家孩子成绩在班级处于中上游水平，也就是加把劲就有考上大学的希望。此事我考虑再三没有对老吴说，觉得没边没际的事很难说清楚，弄不好他家孩子还记恨我。不久，我发现老吴天天骑着摩托接送孩子，一日早中晚不停地往返，风雨无阻。有一次临近放学时，天气突变，瞬间降下瓢泼大雨，我在送雨具给儿子途中遇见老吴，见他敞着身子骑着摩托，将雨衣全部披在身后的女儿身上，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
　　 （二）
　　 儿子上大学后，家中忽然感到冷静许多。清晨再也听不见妻子大呼小叫地喊儿子起床，催儿子快吃早点，然后，吩咐我骑摩托送儿子，出门后还念念不忘地嚷上一句：“骑慢点，路上车辆多。”到了上、下午下班前，我的手机准时响起，不用猜想，肯定是妻子打来的：“还没去接儿子啊？穷忙什么啊！”晚上接回下自习的儿子，妻子忙不迭地端上一杯牛奶叫儿子喝下，儿子一口气喝下后，嘴刚擦干净，就叮嘱儿子到书房好好复习，下点功夫。夜深人静，我和妻子坐在客厅里，妻子打毛衣，我闷得慌，一本小说翻了好几遍，想打开电视看看，遥控器还没拿起就被妻子夺去了，眼睛朝我一瞪，轻声骂道：“你就那么忍不住啊？”我可怜兮兮地说：“忍不住，开小点声音不行吗？”妻子斩钉截铁道：“不行，忍不住也得忍！”当然，还有更热闹的，那就是儿子有时被妻子唠叨得不耐烦时，两人使劲地抬杠子，我悠闲自得地看着两人表演，最后像法官似的予以判决，那个开心啊，甭提了。
　　 如今，那番景象再也寻不见了。早上起来，妻子负责烧饭洗衣，我负责打扫卫生，各自闷头闷脑地干着，然后，匆匆吃过饭，忙着去上班。晚上回来，和妻子也是大眼看小眼的，偶尔谈谈单位趣闻，接着静静地看着电视。不知怎的，过去那么想看电视，现在看多了却生厌烦，电视节目一个个调换，全是看了前面就知道后面结果的电视剧，索然无味。妻子有时埋怨道：“你调电视节目慢点好不好？我眼睛都看得发花。”
　　 周末无聊至极时，我想起老吴那天对我说的话了，虽是酒醉后说的，酒醉吐真言，现在品来句句都在理。是的，我才四十六岁的年纪，一生的道路还很漫长，不能就这样虚度过去，得好好计划计划。可是，我能干什么呢？业余爱好除了钓鱼、打乒乓球、看书外，其他一样不会。我决计去老吴家看看，了解一下他们向我鼓吹的享受生活是什么样儿。到了老吴家，正赶上夫妻俩要出门，问清缘由后，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打麻将啊！”老吴妻子更是眉飞色舞地说：“那玩意可有意思了，我昨天手气真好，最后一个杠上开，把三家全部吃光了。这不，刚吃完饭，牌友又喊了。”老吴笑道：“别听她的，报喜不报忧，输的时候像贼似的溜回家。”老吴妻子白了老吴一眼：“你别把我当你一样啊，我玩小的，输赢几百元，你呢？输赢都在几千元！有一次把一个月工资都搭进去了。”老吴尴尬地呵呵两声，对我说：“别听她胡扯，我都和同学一起玩牌，输赢轮流转，一年下来，谁也没赢谁的钱。”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老吴妻子问：“你会不会打麻将啊？”我笑着摇摇头，她看着我问想不想学？我又摇摇头。老吴妻子显出挺失望的样儿：“这年头还有不会打麻将的男人，真是新鲜！”
　　 其实，我会打麻将，就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总觉那玩意摸来摸去的浪费光阴，一场麻将下来，累得腰酸背痛。春节期间和家人玩了两次，随后拉我去我都不去。我这人就这性格，认定没有兴趣和毫无意义的事，不管别人吹得天花乱坠，也撼动不了我。我不知许许多多人怎么对麻将那样有兴趣，听过一位同学调侃他妻子麻将瘾特大，有天做梦大喊“一饼”自摸，结果醒来发现她手摸在同学的肚脐眼上。在场同学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说是你老婆要是摸到你下面那玩意，肯定大喊“小鸡”自摸。
　　 （三）
　　 妻子在一家职业中学当老师，负责教电子方面的专业课，她有这方面特长，拥有高级职称的蓝本儿证书，那是她肚子里怀着儿子时，不顾我反对，硬是挺着大肚子参加考试得来的。所以她对电子专业知识轻车熟路，并能围绕教材说出一套套实践的东西来。学校把专业课安排在文化课之后，妻子闲余时间就集中在某一段日子。学校和我在机关工作一样，实行周末双休制，而且优越于我的就是享受寒暑假待遇。
　　 过去，妻子把心操在儿子身上，现在没心操了，反倒感觉悠闲的浑身不自在，焦躁不安。不久后，搬回家一袋袋电子元件，兴冲冲地对我说：“从一家电子配件厂弄来的，晚上可以组装电子了，既打磨时间，又能赚点钱，管我们日常生活开销。”我看到立即反感，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我们生活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再说，我在外面也算有头有脸的人，让别人知道岂不笑话？哪知妻子朝我板着脸说：“你以为我们那点工资就满足啊？也不到社会上打听打听，有钱人多得是，人家都在挖空心思赚钱，你倒闲着没事干。”
　　 妻子的性格我是知道的，敢想敢干，独来独往，拿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和她漂亮、充满柔情的外表有点儿不符。我有时想，也许与她属相有关，属马。查了她这年龄段属马的特点：干练，能承担责任，很少受人束缚。真是极其精辟，入木三分。有一次，妻子在下班途中被一辆摩托车刮倒，我赶到时见她瘫坐在路边，裤子磨破了，周身全是灰尘，右腿膝盖肿的像发酵的馒头，当即把我吓得不轻，可她眼眶红红的硬是不叫一声痛。“120”把她送到医院拍片子后，好在骨头没伤，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骑摩托车的是位农村中年男人，样子很憨厚，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显得家境不怎么宽裕。妻子当场表态，挂几天盐水消消肿就没事了。放心。感动的那家人说妻子是个好人！记得和妻子恋爱时，到朋友家玩，朋友以为妻子是我妹妹。我问何以见得？他说你俩眉毛、鼻子极像。眉毛像涂上浓墨的柳叶，鼻子都很挺直。我想，这也是夫妻缘分所在。结婚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相濡以沫。当然，个中与我性格有关。我时常打趣地对妻子说：“我们前生都投错了胎。你应当是男人，我应当是女人。”妻子哈哈大笑，所言极是。
　　 每天晚上，看到妻子边看电视边摆弄着电子元件，我坐在一旁清闲的也不自在起来。于是，我有了写作的冲动，我不想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消磨光阴。过去在部队期间曾疯狂地写作过许多年，在报刊杂志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妻子正是看了那些作品才与我谈起恋爱的，当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到地方从政后，为了迎合领导口味，潜心写起新闻报道，领导很是欣赏，每年终还设了专项奖励资金。一段时间，文学创作基本上搁置起来。尽管如此，这么多年来，我爱好文学的热情始终没有改变。一篇小说写好后，送给妻子看，妻子看完轻描淡写地说马马虎虎，不怎么生动。我不服气了，全身心地投入写，陆续在报刊和网站发表出来，再次兴冲冲地拿着刊物递给妻子看我的作品时，谁知妻子自个儿忙着手中的电子活，说她没那份心情。沉默一会，瞟了我一眼，骂我成天写那玩意儿，脸瘦了一圈，烟瘾也一天天大了起来，何苦呢！那玩意儿早过时了，也不能当饭吃，那点稿费还满足不了你抽烟，并规定我晚上不准写东西了。像一瓢冷水把我从头浇到脚。
　　 今非昔比，当年和同学们相聚时，少不了都要夸我几句，说我如何有才，在报纸上经常看到我文章，言语中充满敬佩之情。现在遇见同学，问及我业余时间干什么，我说还能干什么啊，写点东西，苦差事。同学大都呵呵两声，没有下问。好在身边结识了不少文友，从中得到了许多心灵的慰藉。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尽管文字变得苍白，少了些许诱惑力，由于我身份所限，上级文件再三明确公务员不准参与经商，我的特长除了摆弄文字还能做什么呢？我不由彷徨起来。
　　 （四）
　　 前不久遇见老吴，老吴显得很疲惫，与我打招呼也没有了过去那样激情。我笑着问：“怎么啦？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老吴干咳两声，苦笑道：“别提了，老子栽了。”
　　 我大吃一惊，想是老吴打麻将输惨了。老吴摇摇头，看看四周无人，小声说：“你知道那个担保公司老总携款出逃的事吗？”
　　 我点点头。说是知道。全城轰动，家喻户晓。老吴凑近我说：“老子倒霉透了，听他忽悠，将我家另外一套房子全部抵押到银行，贷了五十万给他放高利贷。谁知现在……血本无归啊！”
　　 老吴说到这里，话音里夹杂着悲伤。他反复叮嘱我，别对外人说，人家会笑掉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