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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新社


作者:张选 布衣,341.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65发表时间:2009-01-20 20:02:33

新社是村子里最没有文化的人。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连自己的名字都划拉不来。
   新社曾经念过书的。六九年深秋,母亲扯二尺洋布,做了个缩缩口书包,新社挎上,便拍着毛蛋,一路到了学校。
   毛蛋就是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皮球,有素面的,有带条纹的,这在当时可是奢侈品。那时人们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就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小孩发毛蛋,大人发老婆。可见毛蛋之珍贵。毛蛋是新社不想上学,赖着母亲给买的。他是独子,看得娇,要星星也得摘。从集市上一路拍回家时,羡傻了村子里一大溜儿伙伴。
   上学路上,推铁环的都住了手,讨好的跟在新社后头。他们期望新社开恩,让自己拍一下,过过手瘾。他们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第一节课是点名,长一脸青疙瘩的老师是个凶相,他挨个点名,点一个站一个,他认。青疙瘩眼独,看人看得人头发直竖。新社站起来时浑身哆嗦。老师说站好,声音大了一点,新社一个激灵,裤裆里隐隐有东西流出。
   第一节课在哆嗦中度过,连“毛主席万岁”都没有学。一下课新社便成了出笼鸟儿,他拍着毛蛋直奔厕所,他要排泄干净,免得下节课还是请示疙瘩老师。
   他一路拍着,不曾想毛蛋垫了坎儿,连骨碌带蹦就滚进了女生厕所。
   新社心疼坏了,那可是母亲用家里一个月的口粮换的。要是掉进便池,或者给人昧起,那可是要他小命的。他不由分说,一路狂奔猛追,拱了进去。
   蹲厕的女生齐排排正卯足了劲儿忙活儿,突然间拱进个异性,便一起提了裤子,蹦了起来。她们一惊一诧,大呼小叫,迎头痛骂:看你妈×。有胆小的吓的直哭。那时的女生就这么封建。
   不能让他白看。她们拎着裤子,气冲冲地告了老师。
   青疙瘩老师本来就凶,这一次盯着新社,把新社的两条小腿儿盯的跳起舞来。青疙瘩笑了一下,比哭难看。这一笑把新社笑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
   青疙瘩老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想不到开窍还挺早呢。他顺手拾起毛蛋走了。走两步突然回头,指着新社,厉声断喝:告诉你,小子,那可不是随便看着玩的。
   围观的同学见青疙瘩走远,便哄笑起来。他们学着青疙瘩的语调:想不到,开窍还挺早呢。告诉你,小子,那可不是随便看着玩的。
   新社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离开了学校,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读书生涯。
   拱女厕所事件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在文化贫瘠的当时,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每听人议论,或见人指指点点,新社便自卑,扭头走掉。
   新社下学后,变得有些孤僻。他整日无所事事,坐在门口看天,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便骂:呆子,看见了什么,出去转转。他便出去转转。不过这也多半是在大人下地之后。他背抄着手,这儿走走,那儿看看。谁家的门没锁好,他帮锁上,谁家的衣物掉在地上了,他帮晾起。他不想跟大人们一般见识,一个小孩做点错事,就斤斤计较揪住不放。他想做做样子,希望改变自己在村人们的心目中的形象。
   他不和人玩儿。他孤僻。再说村子里留守的,就是些老人孩子。小孩们都没到入学年龄,不耐玩儿的。还没玩上三分钟,就有好哭包嘴张得象瓢,昂昂驴叫,妈妈×,妈妈×就会一嘟噜一串儿,从那鼻涕乎乎的脏嘴里喷出,挺龌龊的。老头们呢,新社挺恭敬的,恭恭敬敬走过去,刚想打招呼,就有老不正经看着他坏笑:嘿嘿,小子哎,看清没?啥样儿?嘿嘿。又捉弄他,弄得新社挺尴尬的,脸上挂不住。
   只有星期天,新社脸上才有一丝笑意。星期天伙伴们都放学在家,齐聚在村口老楸树下嘻闹。他们天生是乐天派,唱着童谣:
   叮叮咣,叮叮咣,不背背笼就擓筐。
   这是唱他们被大人们安排打柴割猪草的无奈。
   灯笼娃,咣咣,三十黑里没月亮。
   这是唱盼望过年的焦急和喜悦。
   唱累了就玩。玩的花样也多。玩狼逮羊,玩跳方抓子儿,玩打瞎驴。
   打瞎驴就是用布把人眼睛蒙上,然后就大家你一拳我一掌地推搡。斯文些的,就用指头轻点一下就逃,免得被瞎驴儿抓住,就得自己扮瞎驴儿。瞎驴瞎驴我在这儿,瞎驴吃颗驴屎蛋儿。边跑边喊,把瞎驴引进粪坑,或撞树撞墙,弄的混身臭屎,鼻青脸肿。大家便肆无忌禅地大笑。
   没人愿意当瞎驴,新社愿意。每当大家争执不下时,新社总会适时出现,争着抢着当瞎驴儿,整天整天的没人说话,挺憋闷的。管它吃亏占便宜呢。伙伴们手脚没轻没重的,或者就跌进粪坑,撞上树墙,能搏大家一笑,自己也高兴,打灯笼难找的好事儿呢,新社愿意。
   新社无事不出门。不识字,两眼一抹黑。出门就得问,他又话少,不方便的。也免了人们看见他就指指点点。但也有例外。改革开放后的第五个年头,新社也就二十岁了,二十岁也是成家立业的年纪。这一年土地分到一家一户,他也该操持家计了。春耕夏锄,秋收冬耘,以及家庭的一些日常添进卖出,总不能事事依靠母亲。
   这一年的冬闲,他揣上钱,到集上买牛。八亩地儿,没有牛是不行的。出门时母亲特意交代,买个一岁口的,养上一冬的瞟水,来年春天即可耕地。
   新社实在不想出门,他对出门见人有一脑门儿的意见疙瘩。这一天他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他硬着头皮,磨磨蹭蹭的来到集上,看到牛行一牛经纪模样的人,便扯扯人家衣角说,哎,买牛。跟着又补充一句,我妈说买一岁口的。牛经纪怪怪地看他,象看稀罕似的。看的新社怪没劲儿的。牛经纪突然笑了,说你带钱没?新社慌忙把卷了几层的一沓儿十元票从贴裆的私处掏出,举到牛经纪面前,给,一千。牛经纪接了钱,用指头蘸吐沫数过,随手指了个黄牛,就这头吧,本来卖一千二的,看你老实,一千牵走吧。
   新社十分激动,他生怕牛经纪反悔,牵了就走,走到街上始觉内急,来到一座公厕前,他彷徨了。他不识字,认不得男女,他不敢贸然进去。他得等机会。等人入厕。那时他就可以认分明了。他再也出不起洋相,那一次入女厕,让人们谈论了十几年,搞得自己很自卑,性格都改变了,倘若再一次出错,那……,他不敢想象。
   然而仿佛老天有意和他作对,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来。他憋急了,加之担心牛经纪追来,就顾不了许多,冲了进去。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寒风单吹没袄人。他又入错了。有女人正面红耳赤,全力以赴的大解,见他进来,吓的大叫,抓流氓啊。拎着裤子蹦了起来。
   新社吓的魂飞魄散,尿意顿消,夺路而逃。他懊丧极了,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他使劲儿抽自己嘴巴,我他妈真猪,猪,猪。他薅着头发,一下扯下一大缕来。他后悔当初莽撞退学。
   回到家中,村人过来看牛,有懂行的问过价钱后不住的摇头:这是头老牛,已经出过力了,过了气儿了,值不了两钱的。
   母亲气的流泪,把他痛骂一顿,连祖宗们也给捎带上了。新社蹲在一边,头垂的很低。
   新社愈加孤独了。整日间默默不语,闷头鸡似的。用母亲的话说,是三杠子也夯不出一个响屁。买错牛和又一次入女厕,让他羞愧,更要命的是,早过了当婚年龄,却没有上门提亲的。庭院冷清,门可罗雀。一阀儿玩的伙伴们,如今都做了父亲,而自己却仍然形单影只,搂枕头睡觉。他不敢在村子里走动,他自卑极了,对生活失去了勇气,有时就望着墙角的农药瓶出神。他把自己封闭起来。
   春雨愁苦,秋日落寞。日子就象村口那棵老楸树上的枯叶儿,一片一片凋落。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新社盼来了喜讯。有好事者从白河带来一女子,带拖儿的,三个二百五。大的十五六岁,小的也到了入学年龄。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活脱脱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本色。女人三十来岁,面相却可以做新社老母。但新社仍然高兴的不行。这可是个家啊。是个得用毕生心血来悉心呵护的窝啊。虽然这窝不是那么完美,几个小雀雀儿还是别人的种子。没有女人的日子,新社算过够了。
   新社眉头舒展,有了笑意。他能够在村里走动了,见了村人也不再躲避。老远就打招呼,殷勤地从新衣服的上衣兜里摸出几毛钱一包的香烟,散过去。
   然而好景不长,蜜月未满,女人便对新社不满意了。开始是絮叨,絮叨新社没有本事,尿不出三尺高尿头儿。村里的小楼雨后春笋般竖了起来,村民们也都吃着香的穿上光的,而自己仍然是贫农成分,住土茅小屋,且是危房,西山墙裂的大洞让人心疼,用预制板顶着。手头也没有积蓄。新社便闷头抽烟,一声不响。后来干脆就骂,骂得刁钻古怪,都是艳语,光念叨新社家族女人们的阴私,让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新社听不惯,偶而回一句,女人便撒泼打滚,几个拖油瓶小斗鸡似别着头,捏着拳头,虎视眈眈盯着新社,眼睛倍儿圆贼亮。新社便没了底气儿。再往后娘儿几个便不讲客气对新社动手了。新社不是打不赢,是不忍。有个家不容易啊。再说他们动手时机选的准,往往是新社从女人肚皮上爬下来,呼呼酣睡以后。棍棒绳索劈面而来,新社每每鼻青脸肿。吃饭也泾渭分明,娘儿几个吃利闪闪蒜面,新社喝面汤,汤碗里稀稀落落漂几根面条。拖油瓶们也在蒜面油盐的滋润下粗壮起来,拳头一捏嘎巴乱响,新社便躲在一边不敢吭声。
   心平气和时,新社也曾央求女人,让孩子上学。大的就不说了,让二和小去吧。并拿自己做例子。女人便杏眼圆睁,粉唇乱簸:你这钻女厕所的流氓骚驴下贱胚,猪,狗,敢跟我儿子比?她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新社儿时的趣事。
   新社越发孤独了。他好象对墙角的农药瓶情有独衷,目光常常逡巡在那里。但他内心还有一丝希望,就是能有棵种子,种到女人肚子里去。拖油瓶们虽好,毕竟自己没费劲儿,不一条心呢。所以天一擦黑儿,他就急不可耐地要爬到女人肚皮上播种。他有的是力气。床铺的咯吱声从西山墙那破洞里传出,百米之外都能听见。成了村里一道风景。夏日的傍晚,无聊的男人们便聚集过来,听那有节奏的咯吱声,猜测着进度。
   然而,播种也只能是新社的一相情愿。有一次,女人被折腾烦了,破口大骂:想把老娘整死啊。实话跟你说,别指望老娘给你下崽儿,老娘早劁了。接着肚皮一挺,把新社顶翻在地。新社的心就如同这幽幽黑夜,簌地一下空洞起来。
   生活仍在继续,女人仍在怒骂,拖油瓶们的拳头示威似的,常常在新社的眼前摇晃。新社万念俱灰。终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喝下一瓶农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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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我原来看过的不少好的小说中,类似这样乡土气息很浓的也不少,所以印象比较深刻。这类小说,叙事的语言特色是最大的亮点,以土得掉渣、土得妙趣横生却回味无穷见长。而且在情节的铺排上不刻意制造突兀的悬念,淡定从容的调配过后,高潮自然水到渠成。【责任编辑:寒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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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寂寞中行走        2009-01-20 20:43:41
  很有滋味的乡土味。情节发展自然。似平静的记述却也揭示了一些东西。期待更好作品
2 楼        文友:谁言寸草        2009-01-21 19:26:14
  新社还是走了,世上总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可怜的人!
   欣赏你独特的语言,问好了!
喜欢空想、幻想、梦想,就是不用实际行动去为理想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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