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上白一阵，昏一阵，不一会全然黯淡下来。微微的东北风吹拂着我的脸，吹拂着毡毯似的麦苗，吹拂着天上的铅云，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两旁的杨树上的叶子唰唰作响。不一刻天昏地暗，针尖一样的细雨落下来。
　　 按说，春雨贵似油；可如今已过了小满，棉花已经生出几片叶子，麦穗已经黄了尖子，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收麦上场，老天却下起雨来！而且，呖呖拉拉，时雨时停，一连几天没完没了。
　　 前天是星期天，从清早起来就不停地下，虽然不见满街流。我想泽玉可能在家，吃了早饭，就来到他家。
　　 不料泽玉竟不在家。他的母亲向我说起家事。
　　 泽玉弟兄二人，他是老二。弟兄二人刚刚分家，却因为几件小事纠缠不休：一点煤、分地时的一些财产和养地钱、粮食补贴等。纠纷的起因是分法不一致：一个主张二一添作五，一个主张按人口分。
　　 我们两家是世交。听父亲说，在泽玉二、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病去世；他的母亲拉扯着他们兄妹四个在艰难中度日。他们家里属于中农，祖业留有青堂瓦舍十几间，母子们省吃俭用，泽玉的大哥、大姐、二姐都上满了初中，又供泽玉上满高中，1975年毕业回家务农。泽玉恢复高考不如意，于1978年底应征入伍，于次年3、4月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1982年10月复员。原定的对象活泼开朗，泽玉却正直豪爽心诚固执，于是不欢而散。现在的夫人庄重典雅、勤劳能干、持重大方，也是情投意合，与去年底结婚。
　　 泽玉的大哥泽同多年做生产队现金保管，工作上一丝不苟，生活上精打细算。譬如：每每出差，常常饿着肚子省下出差补助照顾家里生活，能步行的决不骑自行车，家里有新的自行车舍不得骑，总是骑着队里的破“驴”出去办事。大哥为人处事热情礼貌、通情达理。可能是由于因为家里的事务心理压力过大，年轻时曾经犯过精神失常，于是落下做事认真固执的习惯。
　　 晚上，美珍到娘家；由于上午没见泽玉，我到泽玉家。恰遇大哥在家，大哥热情地让我坐了，劈头一句就是：“我们分开了呀！”便去抹眼睛；可以体味到大哥对分家的心情：非常痛苦。一个在母亲、大哥领导下的家，兄弟两个就要分开生活了！我点点头说，听说了。接着，大哥谈起了家里的一些事务。大哥叹口气说：“没料到事到如今连妈妈、弟弟以及我的舅舅都不能理解我！”说着说着，大哥竟然失声痛哭。我劝说大哥不要激动，但大哥一直“激动”。直到招来街坊来了，大哥方才停止。
　　 树大分杈，兄弟大了分家。兄弟分家，实数正常，倘使因为财产发生争执，越争越恼，越争越仇，最最需要的应是谦让，就不会产生出是非。有人说：“我让他？他怎么不先让我？”言之凿凿，但还嫌肚量狭窄。君子应静思己过、勿论人非的。
　　 因与美珍约定他在娘家等我，担心他等急，我便起身告辞。到了岳母家，美珍已走；就坐了与岳母谈。问及岳母的骨刺。岳母的脚跟骨质增生，不能走路，曾委托朱德利从北京捎了《骨刺消疼液》，服后也没有效果；医生说，这种病，性急不得。
　　 回家时，又转到泽玉家；只因我走时泽玉已经回来，且说明等我。我们寒暄了一会，又说了分过责任田之后的事，就转到分家上来。我劝说泽玉以和为贵，大哥也不容易；孔融7岁时尚且就能够让梨给哥哥吃，我们都二十大几娶了媳妇的人，并且还属于文化人，不必固执财产而导致兄弟不和。泽玉很宽容的接受了我的意见；我们谈到近11时，才散。
　　 妻已休息；推门的声音把她惊醒。我向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意在求得他的谅解，她其实没有说什么。
　　 于是，我们开始聊，从泽玉的家事说起我的苦恼。
　　 美珍总说我不知足，生在福中不知福：祖母疼我，父、母亲爱我，哥嫂亲我，弟弟妹妹尊重我，她又如何地爱我……是的，美珍说的没错，而我付出的太少，倒给我心理增加着内疚和羞惭！可是，我如何向她诉说呢？
　　 美珍在我的心目中，美丽，大方，勤劳，善良，一个真善美的化身。美珍说我：“都怪你的心肠太好，总是怕别人难过，总是落下自己心烦。”美珍知我。
　　 我的母亲在我的心目中，非常有能力，非常了不起，只可惜没有文化。甚至我常常想着：母亲当年怎样嫁给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因为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大脑受到损伤，落下后遗症，有些痴呆、迂执，又极老实；祖父收过许多的徒弟，却教不会自己的儿子；到生产队做活也不拿手；于是，父亲就被派到牲口院做饲养员，一做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去年被生产队的牛羝伤了胳膊。
　　 父亲常常说起我的祖父：祖父是木工，还能够给人和牲口扎针看病，收徒很多，远近很有名望。祖父正直，朴实，热情，一生却坎坷不断：13岁就随父亲来到我村开马车铺，后落户于此。那是1906年。先后娶妻4次，前三个均因病早亡，留下我一个大姑；我的祖母是祖父第四个妻子。祖母生下4子6女，留下我的父亲和五个姑姑，其他3子1女均因病在年少时不治而亡。祖父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辛酸的一生，创造的一生。祖父于1972年1月与世长辞，享年79岁。
　　 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很不幸，从我记事起，在我的记忆中，父母基本上每天都在争吵。母亲总怪自己命薄，嫌弃我父亲老实，但同时又都是穷人出身；大哥的来到给我家带来了一系列矛盾，我基本上是在吵吵闹闹中长大。母亲总抱怨我们家穷，可是，她不懂得生活在于创造，创造要靠个人的努力，她不懂得，只是抱怨。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我从小就跟着祖母同吃同睡。又因为家里的矛盾都是母亲处于中间，我对于母亲印象很糟糕：固执、好胜、主观甚至蛮不讲理，但母亲很坚强，在她眼里，从来没有困难。可是，对于母亲突如其来的爱，我有些猝不及防，受宠若惊，“惶惶不可终日”。
　　 自从上师范以后，常常想与母亲交心沟通，却总是不欢而散。母亲喜爱奉承，不能听得他人意见；我同母亲的感情经过一段的接触，又各奔东西了。
　　 可是，我还是十分感激我的母亲，她不但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一个美满的婚姻，并且，母亲几年前毅然地认下了她十几年不予相认的我的大哥，在去年我的大哥患了重病，母亲为我的大哥所做的一切，无不体现出我的母亲博大的胸怀和伟大的人格。尤其在实行责任田后，母亲毅然担起我们家的生产队长！
　　 我和美珍的姻缘，成全在我的母亲。由于出身贫穷，要强的我不免自小就有一种自卑的心理相伴。我与美珍在初中一年级同班，就是这一年，美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只是藏在心里，总以为这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在后来所接触的女性中，我的心里只有美珍。
　　 1980年五一放假，母亲向我提及有人给我提亲，对方竟是美珍！我自然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谁知后来母亲告诉我：美珍不同意。我好象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心里凉透了。
　　 回到学校，我几乎寝食不安。几天后，我决定向她求婚。于是，我给她写了第一封信。不几日，美珍回信了，这自然叫我激动不已。于是，我们开始了书信往来。不料后来竟遭到她的家人的反对，原因是嫌弃我的家里穷，并且因为我的大哥家里又有矛盾。这样，强烈地刺激了我的自尊心。美珍感到痛苦，向我求援；我理解她孤独无助，愿意等待。一时间，议论纷纷；祖母为此很是伤心，因为多少年来，我们家从来还不曾遭到世人如此的议论与诽谤。
　　 自然有亲友又另外为我牵线。亲友们劝我与美珍断绝关系。可悲的是，就在美珍痴痴等待我时，我竟然给她写了一封绝情信！我为此痛苦万分，仿佛失去了一切。我想办法想要求得她的谅解，而她还为此感激我的“有良心”呢。有人说：当一个人占有一件东西时，并不能感觉他的价值，，一旦要失去他时，才会体会到他无上的宝贵。我的所爱失而复得，怎不叫我欣喜若狂！
　　 我们终于结婚了。我没看错美珍。她不仅敦厚美丽，纯洁无暇，朴素善良，而且真诚地待我，从来没有反过我的意见。每一次我提出意见和决定时，我总是从她一双美丽的眼睛里读出四个真情大字：“我支持你！”
　　 窗外的细雨依然呖呖拉拉下着。美珍倾听着我的诉说，伏在我的胸上淌泪水。我帮她擦去眼泪，轻轻地拍打着她，不知不觉，我们都已进入梦乡……
　　 星期天下了一天的雨，美珍不愿意我返校；星期一早起，雨还一直下个不停。美珍要赶在8点前上班，冒着雨到岳母家借了雨伞，要我送她，她什么也没披。刚要出门，泽玉进来；恍然想起那晚的相约。送了美珍上班，我即刻又赶了回来。
　　 1983.5.24
　　
　　 （二）
　　
　　 昨天傍晚的时候，星星满天，忽然间电闪雷鸣，竟唰唰地下起雨来。
　　 好多时候就是这样：意外的事情总是发生得叫人吃惊。
　　 昨天下午，我急匆匆地回家送面，家里的玉米面又断顿了。我原来在粮管所买了50斤，不够用；昨天又买了50斤。本计划当天送回，新调来的刘光勋老师天生胆小，要我陪他。
　　 回到家里，美珍看到我，两只眼睛就流下泪来；她念叨着我本应该前天回来，可是，我让她失望了。
　　 美珍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乏力、头晕、恶心、吐酸水，还进不得饭食，进了就要吐出来。一个月下来，明显地清瘦许多，原本肥胖的小手也变得扁平了。她向我诉说着这些天的心情：她每天带病还要压水、往缸里提水，却缺乏他人的关爱。她说，那天上着班，她实在受不了了，就请了假回家；家里只有大哥和侄女，她就自个儿到卧室躺下。可是，吃饭的时候，大哥竟没有告诉她。直到祖母来锁门时，才发现了她。她说，大哥有了病我们跑前跑后，她有了病，哥嫂竟然问也不问。她说，这些天，多亏母亲每天带着她到曹庄来回看病……
　　 总之是对大哥大嫂有些意见。我告诉她，不是还有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在关心着你么？为什么非这样要求大哥大嫂呢？
　　 美珍不说了，点点头。
　　 我们于去年11月7日结婚，当时大哥还在河南医学院住院，母亲说，大哥的病用大喜冲冲就会好的。于是我们在家结婚。
　　 结婚后，美珍仍然在公社纸厂上班，每天8小时。母亲在医院陪护大哥；父亲由于被生产队的牛羝伤了胳膊，在家里休养；大嫂照养着侄女；年迈的祖母还要负责家里的生活。美珍每天下班后，就是帮助祖母、大嫂做家务。阳历年底大哥病愈出院，我们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我曾经为美珍的作为所感动。美珍从来没有叫过苦、叫过累。她要在家里树立一个“勤谨的媳妇”形象。我自小不爱做体力活，只是读书。美珍为了我，在这个大家庭里，她通情达理，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尽管我不能偏袒于她，但是，看着她带着病工作、做家务的负责精神，让我很感动。我感到幸福，同时又感到内疚；我没有给美珍带来幸福，而是劳苦和委屈。
　　 关于我的大哥，我曾在《我的大哥》中说到不少。我的大哥聪明，勤劳，善良，孝顺；尤其是对于祖母，百依百顺。可是，在大哥结婚前夕，大哥变了。
　　 我的大哥不是我的亲大哥。1958年，我4岁的亲大哥因病过世。
　　 1959年的一天，一位中年妇女在街坊陪护下来到我家。原来，这位妇女家里孩子多，成分高，养活不了；正好我村的张志铎没有儿子，经人介绍，就抱了过来。人家一看，孩子瘦骨嶙峋，担心养活不了，推辞不要了。于是，有人就介绍到了我们家。其时父母姑姑正响应号召在外面大炼钢铁，家里只有祖父祖母。禁不住旁人的撺掇，祖父祖母就收下了这个孩子。这就是我的大哥。
　　 母亲回来，自然大吃一惊：公婆怎能够给她私自收了孩子呢？坚辞不受。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当然不能退回。大哥的到来，给我们家带来了不和的阴影，吵架、吵嘴竟然成了家常便饭。祖父祖母唉声叹气，无可奈何。所幸家里还有三个姑姑不曾出嫁，协助着祖母硬是把大哥带大了。
　　 母亲不让我与大哥一同玩耍，更不许我叫他大哥；我常常背着母亲偷偷地跟大哥玩耍；我们俩就像电影《南海长城》里的插曲：“苦根上结出的一对苦瓜，苦海里长大的一对苦娃，胸贴胸背靠背一起长大，狂风吹风雨打……”一直相处很好。
　　 祖父去世后，大哥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家务农；队长照顾大哥到生产队的木工组，继承了祖父的事业。我的大哥到了十八九岁要找对象时，在街坊的劝说下，为了大哥的婚姻，母亲接受了我的大哥。
　　 大哥结婚前夕，大哥为大嫂做嫁妆；大哥不断把家里的木材送到大哥的娘家，有一次，遭到祖母的反对，于是，大哥惹得祖母很生气。——这件事似乎成为大哥“攻击”祖母的开端。祖母说他“忘恩负义没良心”。但大哥全然不顾。
　　 母亲曾经叫大哥去看望他的亲生父母，当大哥回来，与家里就生气不断。一气之下，母亲禁止他们往来。但是，大哥明里不敢，暗里往来。于是，家里的吵闹不断。
　　 大哥于1979年10月1日结婚。大哥要求通知生父生母，母亲拒绝，大哥又一次与家里矛盾起来。
　　 大哥结婚，适逢我国庆放假；听了大哥的诉说，由于我不知内情，当即表示支持大哥。我劝我的母亲。母亲告诉我家里的一切。我退让了。我又极力地规劝大哥，但大哥很固执。
　　 临返校时，我向大哥写了一封“祝您新婚愉快”的信，发自肺腑；可是，没有大哥的一丝回音。
　　 后来的事，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每次回到家来，祖母总要向我诉说大哥的“是非”：大哥每次都要惹她生气，跟她说话像装了“炸药”，她受不了；还说，大哥要分家，大嫂不参加劳动，也很少做家务活。
　　 我劝解大哥团结一致。虽然没有分成家，但引起了大哥大嫂对我的不满。
　　 1982年春，侄女出生，我家在新的宅基地盖了三间砖瓦结构的新房，可是，大哥病了，而且是一场大病！虽几经周折，大哥病愈出院了。
　　 当年，祖父祖母救了大哥一次性命；这次，是母亲救了大哥一次性命。我以为大哥经此一劫，一定不会再次出现以前的事情了。可大哥让我失望了，太失望了！
　　 美珍来到我家后，默默无闻，任劳任怨，活象祖母的化身。我敬重我的美珍。但是，大哥夫妇不断地使性子，发脾气，让我的美珍不能接受；我对不起我的美珍。
　　 我告诉美珍，君子不记小人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咱是君子呀！
　　 美珍笑了。
　　 但是美珍已经病了一个多月。我又为不能陪护她而内疚。惭愧！
　　 前面的路还很长。
　　 198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