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鸢尾花开了(小说)
一
该回去了。虽然,目光还是无法移开,脚步也变得滞缓,但这个依山傍海的小城已不属于我。下雨了,十二月的台北总是多雨,雨淋湿了我的衣服,也潮湿了我的心。
一直以为,只有亲眼看到他们幸福,才能不带一丝遗憾离开。我看到了,看到了属于他们的小家,心还是那么痛。我的泓哥哥,那个我爱了二十年的男子,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的陪伴,我知道,我不该再去打扰他安静的生活。
几天前,我送喜帖以及物品去育幼院,与院长妈妈说起景泓,原来他在半年前,带着一个名叫“云熙”的女孩一起生活在老家基隆。
我问院长妈妈要景泓老家的地址,她不给我,她说,孩子,别去打扰他们,云熙病得很重,医生说,她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
我哭着说,我不会,我没有那么坏,我只是想去看看泓哥哥,看完就走,绝不会多停留一分钟,也不会去破坏他们的幸福。
院长妈妈终是没有抵挡住我的哀求,把写着景泓老家地址的纸条放在了我的掌心。第二天一早,我就从台北出发,坐上开往基隆的火车,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基隆。
车窗外的风景很美,十二月的台北,依然会看到最美丽的花开,那些白的黄的蓝的紫的鸢尾,在风中摇曳。在毗邻仁爱区的一个小小的院落外,我看到了院长妈妈口中的“云熙”,还有院子里那一丛丛的蓝色鸢尾花。院子的门敞开着,我站在门外,风中飘来鸢尾花的清香。
云熙——那个我眼中最幸福的女人,她可以这么安静地生活在景泓的身边。她坐在藤椅上,在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她却穿着厚厚的棉衣。阳光洒下来,勾画出一个纤细的侧影,那苍白清瘦的脸,还有那不经意间滑落的发,都会让人忍不住要去保护和怜爱。
泓哥哥依旧俊朗,还是我所熟悉的温柔眼神,只是此刻,所看到的泓哥哥有点憔悴,七年多未见他,他的身上多了一缕沧桑,他坐在云熙的对面,手里拿着碗,像是在喂食物给她吃。
我看着,默默地流泪,多想,那个坐在藤椅上的女子是自己,能被泓哥哥宠着爱着,是我一生的梦想。
如果,当初我不去汪家,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和泓哥哥分开?看着景泓一会儿进屋子,一会儿为云熙端来茶水,看着景泓抱着吉他坐在鸢尾花前弹唱着那首忧伤的歌曲——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直到他唱完整首歌,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多么熟悉的歌谣,多么美丽的鸢尾花,多么安静的时光……只是,这些都不将再属于我了。晚风吹起我的长发,我走在细密的雨中,穿过车流拥挤的大街小巷,我离开了传说中美丽的基隆港。
海风轻轻吹着,海浪缓缓拍着,偶尔会有一两只海鸥在眼前飞掠而过,偶尔也会有几声汽笛在耳边鸣响着。基隆,是景泓的家乡,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景泓曾在我耳边说着,雪鸢,有一天,我要带着你去我的家乡,去看看碧海青天下的基隆港,去海边吹风,去看海浪泛涌,去听汽笛的鸣响……
二
我叫莫雪鸢。景泓常说,我是一朵兀自开放的鸢尾花,蓝色的柔美,紫色的梦幻。
在我六岁那年的暮春,爸爸开着车,带着我和妈妈前往土城县看桐花。返程途中,遭遇了车祸,妈妈把我压在了身下,我被路人救起且毫发无伤,而我的父母却在这场车祸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就这样,我成了孤儿。那场车祸,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噩梦。不久,我被当地政府送进了台北一家育幼院。
我就是在育幼院里遇到景泓的。景泓比我大两岁,我被送到育幼院时,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了。他有很浓密的头发,很黑很深的眼眸,很白的肤色很干净的脸。他和我一样性格内向。我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小朋友玩耍,总是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娃娃,眼神呆滞而迷茫。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也坐着一个小女孩,和我一样梳着两小辫。我听到,院长妈妈叫她“云熙”。
一天午餐时,我不想吃饭,紧闭着双唇,保育员妈妈急了,说,再不乖乖吃饭,就拿走娃娃。我一伸手,用力推掉了保育员送来的饭菜。小朋友都不愿和我玩,只有景泓愿意待在我的身边。那天,他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香蕉说,给你,我叫景泓,你叫什么?
我看着他,摇摇头。
来,我来喂你吃。他将手中的香蕉剥开,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但还没等我张开口,香蕉就被打落在地,我看到了云熙,她看上去的样子好凶。保育员妈妈带走了云熙,我听到她一直在哭,哭声却越来越轻。
从那天起,保育员妈妈就把我的饭菜交到景泓的手里,让他去喂给我吃。只是每一次,他总是饿着肚子先喂我吃完,然后再去吃饭。后来,当我长大一些时,他就会为我打好饭菜,等我一起吃。他身后总会跟着和我差不多大的云熙,从我第一次看到景鸿时就看到了她。云熙好像是一个影子,景鸿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我不喜欢云熙,甚至还有点怕她。
晚上,我经常会从梦中惊醒,随后便大哭起来。那时,泓哥哥会从隔壁的房间跑来,把我抱在怀中,拍着我的肩,唱着歌,哄我入睡。泓哥哥的声音很好听,很亮很广,但他唱的一直是那首《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首《虫儿飞》成了我的催眠曲,景泓的歌声飘扬在我的生命中,一直从六岁唱到二十岁。
三
有了泓哥哥,育幼院的生活才不会那么孤单。在我到育幼院的第二年秋天,院长妈妈找来了一些家庭来收养我们这些孤儿,云熙身体不好,总是哭个不停。自然是没有家庭愿意收养她的。每当这个时候,云熙总是躲在房间里不愿出来。
那天,有一户人家想要收养景泓。景泓在我们这些孩子中是最懂事聪明的一个,他喜欢画画,没有人教他,但他一样可以画得很好。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允诺院长,会送景泓去国外学习绘画……云熙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小小的她用了大大的力气去推那户人家的爸爸妈妈,我愣在那里,看着院长妈妈带走了景泓。我第一次扔掉怀中的布娃娃,上前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手……
泓哥哥,你要去哪里?我怯怯地问道。我很害怕,怕一松手,泓哥哥就走了,永远都不会再陪在我的身边。
院长妈妈蹲下来,松开了我的手说,雪鸢,景泓要去新的家庭,有新的爸爸妈妈疼他,爱他。等雪鸢长大一些,也会有新的爸爸妈妈。说完,他们就走了。泪眼蒙眬中,我看到泓哥哥不停地回头看我,他的微笑那么的灿烂。身后,传来的是云熙的哭声……
我又回到了我的角落里,低着头,四处寻找我的娃娃。
雪鸢,你的娃娃脏了,我去帮你洗洗吧。好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一看,是景泓,他手里拿着我的布娃娃,笑着对着说。十分钟后,景泓拉着我的手,坐在院子里,看着晾在竹竿上的娃娃随着风来回地摆动着,好可爱的娃娃,景泓说,来,上来,我背你,我们去小树林玩。
我趴在他的背上,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去育幼院后门的那片坡上的树林里玩。
泓哥哥,你怎么没有去新爸爸新妈妈的家?我问。
我不想去。因为我的雪鸢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
那以后,我也不去,我也要在这里。泓哥哥,你看……我惊呼起来,因为我看到了在我们的正前方,开了一大片蓝色白色的花,那时年纪小,并不知道花名,等长大一些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与蓝色鸢尾花的相遇,我从泓哥哥的背上下来,一个人向前跑去,因跑得太快,脚被树枝刮破,摔倒在地上。
景泓跑过来,抱起我,说,雪鸢,你怎么那么不小心,看,都出血了,来,我背你下去,天快黑了,再不回去,院长妈妈会着急的。景泓拿出白色的手绢为我包扎完伤口,然后弯下腰背起我往山下走。
后来,景泓常带着我来这片树林玩,在花前,竖起他的画架,我穿着一袭白裙,在花间或静立或旋转,景泓为我画了很多张图,一直从六岁画到十六岁,每一次画完,他总会说,雪鸢,你真美,你就是那朵蓝色的鸢尾花……再后来,我们便知道了那蓝色的花叫做鸢尾,那蓝紫色的花瓣,就像一只只蓝蝴蝶在风中飞舞。
只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的身后没有了云熙。
四
很快,我们都长大了。十年,时光如水,育幼院里留下了我们的欢声笑语。这十年里,每年都会有家庭来院里收养孤儿,育幼院里的孩子陆续被人收养接走。我和景泓却一直留在院里,不是我们不聪明,也不是长得不好看,更不是没有家庭愿意收养我们,而是我和景泓之间早就有了默契,而是我们舍不得离开彼此。
我清楚地记得,在景泓十二岁那年,院里来了一对慈眉善目的夫妇,想收养景泓,当院长妈妈带着他们来找景泓时,他拉着我的手,大声地说,如果你们真心想收养我,就请一起收养雪鸢,她是我妹妹,我要保护她……最后,那位妈妈只能对着院长摇摇头,失望地回去了。
我记不得,这十年里,我和景泓到底失去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可以离开育幼院,过上幸福富足的生活,还可以受更好的教育,但不管是小时候的我们还是长大之后的我们,都清楚地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如果离开育幼院,就意味着要离开对方。我们都记得儿时说过的话,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景泓在十八岁那年,以绝对的高分和艺术才华,考入了台北艺术大学美术学院。在院长妈妈的申请和坚持下,学校终于答应免除他部分的学杂费,他利用空余的时间同时打两份工赚钱养活自己,晚上还做着家教。景泓变得越来越忙,而我除了读书准备考大学,剩下的时间则是帮着育幼院照顾孩子们。
每个周末的晚上,景泓便会从北投关渡区赶到育幼院来看我,跟我说他的学习和生活。那个晚上,我和景泓静静地躺在坡上,头顶上便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无数颗星星眨着眼睛,一闪一闪的好美,还有那身边的鸢尾花,飘散出阵阵幽香,迷醉了两颗年轻的心。
雪鸢,我听院长妈妈说,有户人家想要收养你,是吗?她们没有孩子,是真心想收养你,你还是去吧,我们总不能在育幼院里待一辈子。
我不要,我要和泓哥哥待在一起。
可是,还有一年的时间,你就要上大学了,你要如何养活自己?还有大学的学费,需要很多的钱,你要怎样承担?雪鸢,我们都长大了,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们必须考虑。
你能养活自己,我也能!我倔强地说着。一回头,看到景泓疲惫的样子,一阵接着一阵的心疼,如潮水涌上心头。
雪鸢,我不想你活得那么辛苦,你去了汪家,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再说,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就像现在一样,每个周末,我们约好来育幼院见面,就算再忙也要来,好吗?
景泓用坚定又恳切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一阵慌乱,可还是撒娇着说,不,我不要,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切地问着。
我站起来,向开满鸢尾花的树林里飞奔而去……身后,是一脸茫然的景泓,耳边传来他的叫声,雪鸢,你别跑,小心摔了,雪鸢,你等等我……
那个山坡不高,但确实有点陡,脚底一滑,我便整个人滚下了山坡,滚入了鸢尾花丛间。景泓想伸手拉我,没抓到我,反而和我一起滚了下去。倒在花间的我,被景泓压在了身下。头上的夜空繁星点点,深蓝色夜幕梦幻而迷人。
小坏蛋,快说,除非什么?我睁开眼,只见景泓正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我,一只手刮着我的鼻子,一边问道。
除非,泓哥哥心里有了别人,泓哥哥身边有一个比雪鸢更美更好的女孩,泓哥哥不要雪鸢了,那样的话,雪鸢就会乖乖地离开……
不,雪鸢,我要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要定了你。
雪鸢,等到你大学毕业了,我就娶你,我要带着你回我的家乡基隆,我要带着你去看碧海青天下的基隆港,去海边吹风,去看海浪泛涌,去听汽笛的鸣响……
雪鸢,我们要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像我这么帅,女孩像你那么美,然后我们一起陪着他们长大,绝不让他们像我们一样成为孤儿。景泓说完,我看到他眼眶里有闪亮的东西,像天上的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地说着,伸出手搂住景泓,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梁,最后我的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瞬间,星星隐去了,风停了,鸢尾花也害羞地闭上了眼睛,那是我们的初吻,那么微妙的甜蜜,值得用一生的时间去铭记。
五
在院长妈妈和景泓的一再劝说下,我离开了生活了十一年的育幼院,正式被汪家收养。
那一年,树林里的鸢尾没有开。景泓说,那是因为那年十二月的台北下了一场雪。汪家来接我的那天早上,台北天空飘起了一场雪。景泓没有来送我,他说他上午有课,请不了假。我含着泪与院长妈妈拥抱告别,院长叮嘱我一定要乖,有空常回育幼院看看。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