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挂上树梢
　　 星儿闪闪在空中闪耀
　　 可爱的人儿，睡着了
　　 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
　　 我轻松愉快地哼唱着，刚开始只是在鼻眼里，后来索性唱出了省。然而，这神气的太空却与我这颗感伤的心绝妙得相似：月儿没有，星儿也没有；整个的宇宙，死寂一般宁静。一阵东北风吹来，虽然细微得似临死人的呼吸，却刺骨。我打了一个寒噤，紧紧衣服，头脑却清醒了许多。
　　 说实话，内心的一场激战，刚刚结束：生之神终于战胜了死之念。我绿了捋头发，抖抖身子，迈步走向我爱的门槛……
　　 “写不出，休息吧，明天再写。”妻劝我。她知道，往日，我写上五六千字的文章，不过两三个小时；今天，我坐在写字台前，抽光了一盒烟，坐了两个小时，稿纸上依然是一个文章的题目。她知道，明天是1985年1月3日，我寄交函授作业的日子。她知道，我担任着一个七十多名学生的语文和历史课，还是班主任。她知道，我还在参加两个文学创作的函授学习。她知道，我又考取了河南大学的中文函授……她知道我的一切。
　　 静静的夜，寂寞得叫人发憷。孩子已经熟睡，妻在为全家赶制过年的新衣。我抛下最后一颗烟头，轻声说：“你也该睡了，我到外边走一走。”妻没有说话。她知道，每到我烦闷的时候，我总会到外边走一走。我痛楚的鼻子一酸：这函授大学，不上了！
　　 我走出门外，穿着妻为我披着的大衣，围着妻为我围紧的围巾。她常常把我当作一个孩子。我哼着《乡间的小路》，只为驱赶心中的烦恼。天空昏暗，但毕竟已经过了初十，不像月初或月末那样的暗。微风吹过，我缩缩身子，紧紧大衣。远处，是闪烁得像星星一样的灯，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机器隆隆的响声，尽管相隔很远。周围的村子依旧得灯火通明：村民们在不分昼夜地工作。周围突然响起鸡鸣声。这几年的公鸡，真是傻得可笑：刚刚十二点就开始打鸣。真是天翻地覆的时代！
　　 我的心中在不停地轰鸣着，像沸腾的水，像翻卷的浪。
　　 祖母，已经74岁，气管炎，哮喘，一到冬季，行走一步就会气喘吁吁。憨厚实在的父母。死里逃生的大哥。大嫂，五年前打药中毒落下的后遗症，拉扯着两个孩子。叔叔，六年前出树时压伤了腰。叔母，恶性淋巴瘤后期。儿子，不满周岁，小儿肺炎。上学的弟弟妹妹。教书的我，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不过几天就要发作一次；教书之外，读书，写作，生活。
　　 又没有煤烧了，45元一吨，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祖母需要吃药。母亲需要就医。哥嫂需要营养。破旧的房子。化肥。农药。过年。……日子都没法过了，还上个屁学！“文革”培养的民办高中生，能够考个师范就不错了，生活还玩不转，还当什么作家，还想什么大学本科！够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这么一点“半瓶水”就够喝一辈子了。
　　 我一下子就像卸下了许多的负担，浑身轻松了许多。没有一丝的响声。没有一点的光亮。只感觉风却猛了，身上感到寒冷。
　　 “总是跨过门槛了！奶奶答应给你改善一顿。”妻抑制不住的兴奋，按捺不住的激动，这是我们结婚两年来的第一次。今年春天，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编辑部给我寄来样书。妻用那缠满胶布的手指（因为劳动手指开裂），翻看着杂志：“我告诉奶奶，你孙子写的文章印到书上了，还用了爷爷给他取的土名字。”我也是一样的兴奋。我想着我的妻：妻子的一双勤劳的手。洗衣做饭。缝补拆洗。奉养老人。照顾孩子。赶着牛车往地里送肥。犁耧锄耙。打药浇地。收种管理。想着妻的目光：有期待，有希望，有欣慰。
　　 头嗡嗡地响。心砰砰地跳。眼前闪烁着妻的眼睛。耳旁响亮着妻的声音。“家里的活包给我，你一心搞你的事业。只要你高兴，我吃苦受累都没啥。”我身上发热，耳根发痒。解开衣扣，取下围巾。我要回家。
　　 夜，静极了，使得公鸡的啼声越发刺耳。眼前是一家人如芒刺背的眼睛。我惶恐地闭上眼睛。我浑身一阵哆嗦。汗下来了。头脑清醒了许多。糟糕：着凉了！揣紧大衣，圈上围巾。急急地走向回家的路，走向爱的门槛。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月儿弯弯挂上树梢
　　 星儿闪闪在空中闪耀
　　 可爱的人儿，睡着了
　　 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
　　 ……
　　 祖国的明天多么美好
　　 祖国的明天多么美好
　　 ……
　　 198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