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娘艰难地把根生挪到院子里，安置在靠墙跟的椅子上，在腿上给他搭上毯子。转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就去送根生女儿上学了。
　　 今天的太阳很好，根生依着墙，眯着眼看着外面。根生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天依旧很蓝很高，云还是那么白，变换着千奇百怪的花样，大雁排着队向着南方飞去，它们是不是想家了呢。又到了芦苇花开的时节，漫天的飞絮落满了院子，白白的一层。
　　 早上吃饭的时候，娘问根生：“孩子妈快回来了吧？”娘问得有些勉强。
　　 “快了。”根生端着碗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低头应了一声。根生娘眼看着根生的脸色暗了下来，在心里叹口气。
　　 是啊，每年芦花开了，小凤就会回家，回来给女儿过生日，回来把家里过冬的衣服被褥拆洗一遍，然后坐在院子里铺上席子一针一针地再缝起来。刚成亲那会儿根生最喜欢看她眯着眼对着太阳穿针，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针，右手捏着线头在嘴里抿抿，然后一下就会穿上针眼。穿过的线在斑斓的太阳光里划个弧，再轻巧的打个结。这个时候，凤细长的脖颈优美地伸展着，在阳光里闪烁着粉红的光泽，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楚生动。若她再回头朝着根生那么微微一笑，年轻的根生是无法抵挡这无言的致命诱惑的，亢奋的他会趁着娘不在家的时候扑上去，紧紧地纠缠着藤蔓一样柔软的小凤，伴着清凉的风明媚的光让女人在他身下开成一朵艳丽的花。
　　 那是多久的事情了，久得就像一个遥远的梦。那时候多好啊，那时候根生健壮得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白天在镇上上班，晚上回家守着娇媚的小妻子。他喜欢凤睡觉时枕着他的胳膊，柔软的唇时不时地划过他的耳朵，柔软的身子蜷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小猫，软软的乖乖的。凤很爱他，相亲的时候看着高高大大的根生，她就很中意，觉得根生就是一棵大树，能一辈子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对她好。那时候他们很快乐，凤爱笑，做什么都笑嘻嘻的，根生的眼光也总是随着她转，看她甩着大辫子洗衣服做饭，弯着腰喂鸡喂猪。偶尔两个人的眼光碰上，他眼里赤裸裸的欲望会让凤的脸红红的，常常惹得小凤嗔怪地瞪他，惹得娘戳着他的脑门骂他没出息。
　　 后来凤怀孕了，根生和娘都很高兴，特别是根生娘高兴地逢人就说她要抱孙子了，天天给菩萨烧香，保佑小凤给她生个孙子，保佑她的孙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那时候娘和根生把凤捧在手心里，夜里根生会趴在凤的肚子上听动静，有时候孩子动了，踢他一脚，也能让他乐半天。芦花开的十月，孩子出生了，是个很好看的女娃娃。娘很失望，跑到根生爹的坟上坐半天。这里世世代代顶门立户的都是男人，没有儿子，会被人称作绝户，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娘就根生这么一个孩子，根生爹去的早，是娘辛苦地拉扯他长大。根生觉得娘不容易，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根生还记得那天吃过晚饭，小凤坐在炕头给孩子喂奶。孩子六个月大了，长得越来越像小凤，已经能吚吚呀呀地对着人说话。根其实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他把一个指头伸过去让孩子攥着，这孩子还挺有劲的，攥得紧紧的。娘在炕上纺麻线，看着正对着孩子笑的凤，娘的脸一点表情也没有，转过脸对她说：“凤，断奶吧。不要给这个孩子吃奶了，赶快再生一个。”
　　 凤听了很吃惊，转脸看了看根生，根生没有说话。小凤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对娘说：“不行啊，娘。孩子太小了，才几个月大。现在一个孩子多好，我们别委屈了这孩子，好好地供她上学，将来有出息了，说不定咱家还出个大学生呢。再说就是要生，也要等这个孩子大点再说……。”凤的话让娘很生气，她转过来气冲冲地瞪着凤儿，凤儿低着头，嘴抿得紧紧地的，根生知道凤儿也生气了。凤儿这样子看在娘的眼里更是了不得，不觉悲从心来，拍着大腿就开始哭骂，骂凤是存心要绝后，存心要逼死她，说，她不愿意生娘就去死。娘的哭声一声接一声，声音也越来越大，哭早死的根生爹，哭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根生，哭敢顶嘴的儿媳妇。
　　 娘这么突然一哭，吓得孩子也开始哇哇大哭。凤抱着大哭的孩子，慢声慢气地哄着，眼泪也是受收不住地落。根生看着炕上三个哭鼻子流泪的女人，心里一阵烦躁。娘不容易他不愿意娘生气，他希望小凤和娘认个错，过了今晚，他再和娘好好说说。他拿脚踢踢小凤，示意小凤和娘认个错。平时柔顺的媳妇儿这犟起来也真是要命，就是不开口。越这样，娘哭得越厉害，骂得也越来越难听。看着娘根生忍不住一把扯过女儿扔在了炕上。小凤愣了，看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忽然发疯一样地扑向了根生。
　　 根生现在常常想起，那会的小凤就像红了眼的母狼，拼命地咬他挠他撕扯着他，用了一个女人能用的所有的武器。娘不哭了，冷冷地看着。根生被娘的眼光激怒了，甩了凤一巴掌，当时她的半边脸就肿了，辫子也散开了。根生一转生把她扛回他们的房里，不管不顾地扯开她的衣服强要了她。凤咬着牙咬他踹他，指甲在他的身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根生想自己那会儿是疯了就是个畜生。终于累极的女人，无力再反抗，只能僵硬地承受着根生的发泄。后来根生呼呼地睡过去了，她在无声地哭泣，隐约听到娘的房间女儿也在哭。
　　 那晚之后，凤变得沉默了，她不听根生解释，也不让根生碰她。她沉默地面对根生的暴怒，面对娘的冷言冷语，只有单独和女儿在一起，才会露出一丝温柔的笑。这让根生很生气，生气的他开始喝酒，开始经常不回家。后来生气的根生睡到了镇上开发廊的那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外地女人的床上。凤很快就知道了，她不吵不闹更加沉默，眼里只剩下了女儿。于是根生干脆就不回家了，和那个女人住在了一起。女儿长到一岁，凤托人捎信给他，起诉离婚。那天根生喝了很多的酒，和那个外地女人吵架骑摩托车跑出去，掉进了山沟。
　　 医院里，看到血肉模糊的根生，娘晕了过去，她跪着哭着求医生救救根生。医生说，根生的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就是保住了命也保不住腿。娘懵了，一个劲地说怎么办，凤说只要命能保住就好，好歹家里有个男人。
　　 山里人最怕生病住院，那钱就像流水一样，家里这几年存的几个钱很快就花没了。凤开始卖家里值钱的东西，卖的什么都没有了，就借，厚着脸皮一家一家的借，从亲戚到乡亲都借遍了。两个女人在这时候尽释前嫌，衣不解带地轮流照顾着根生。看着以前强硬的娘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深怕说错一句话，看着躺在那儿不知生死的根生，凤撤回了起诉，这个时候她不会离开这个家。
　　 终于，根生被救了回来，两条腿却没了。知道自己是个废人，根生开始寻死觅活，发疯一般地闹腾，他想死。娘的眼泪都哭干了，看着儿子自己死的心都有了。那个晚上，根生又拔掉吊针。小凤冷冷地看着他，“根生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得活着。你欠这个家太多，欠我和孩子太多，你得让这个家里有个男人，你得让我瞧得起你。”根生哭了，男人的哭声就像旷野绝望的狼在寒冷冬季的长嚎，撕裂了深的夜，也撕裂了人的心。
　　 半年后，根生出院了。家里除了几间房子，什么都卖空了。把家安顿好以后，凤和同学一起出去打工了。她没有说在哪里，也不告诉在做什么，只是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根生只能从汇款单上知道她这一年在广州，第二年又去了深圳。女儿慢慢地长大了，家里山一样的债也慢慢地还清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开始多了，娘总是担心地看着根生，根生搂着女儿，看着女儿那双酷似凤的眼睛，说：“娘，凤很苦。”
　　 ……根生在暖阳里睡着了，几片芦花飘到他的身上。睡着的根生梦见自己站起来能走了，梦见小凤还穿着结婚时的那件红衣服，在村子外边，很远，他极力想要看清小凤的模样，可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