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冬的夜风，是从哪个冰冻的世界吹来的？它象针灸医生手中的根根银针，刺扎着犟老大的肌肤。他呻吟着，微闭微开的双眼偷窥着妻子惊慌失措的脚步，她跑过来翻动他高大结识的身体，瘦小的她哪能动弹得了一个一米八八的身躯？相反，没有站稳的双脚从台阶上滑了下去，她摔倒了。爬起来后，也许是受到惊吓，或许是摔了一跤给她带来不祥的征兆。她大声叫了起来：“快来人啊，出人命了。……”她一声大过一声的呼唤随着凌乱的脚步往院门外挪去。
　　 村子里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光亮，夜的静谧张狂了刺骨的寒风，它肆意地狂叫：咻——咻咻——咻，有时又发出鬼魂般的怪叫声：吼——呵，吼——呵……。挪出院门的大婶儿惊恐地去敲隔壁的大门：“五福，五福快起来，你伯喝毒药了，快死了。”她的声音轻的象嗡嗡叫的蚊子，倒是门环的声响惊动了正在炕头暖被窝里看电视的五福以及他的父母。犟老大的弟弟治聪和妻子四婶，五福和妻子梅菊不约而同地支起身子，竖起耳朵听动静。治聪对儿子说：“下去看看谁敲门。”五福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大声问：“谁？”“五福，是我，你伯喝毒药寻死呢，快来人呀！”大婶颤抖的声音。五福反身急急地说：“我伯又和我大妈闹仗了，他喝药了，快走。”治聪恨恨地说：“胡闹，七老八十的人了，还不知道害臊！”三婶说：“你快悄着，你还不知道你哥是啥人，叫他听见了又要摔你不理你了”。说话的当儿已经来到了大门口，大婶在前面小跑着，引领他们回到自家院里，拐过灶房的边墙，呈现在灶房门口的犟老大庞然巨物般躺在狭窄的台阶上一动不动，趁着夜色，给人一种僵尸的感觉，几个人慌了，扑上去又是摇晃又是大叫，皆是没有一点声响。五福匆匆跑出去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七手八脚地把犟老大抬上架子车，火速向乡医院奔去。
　　
　　 犟老大静静地躺在车子上，他感觉自己有些过火了，但又一想：这个可憎的婆娘，就要这样吓唬吓唬她，要不就镇不住她了。将来儿子带着大城市的媳妇回来，还如何了得，我这个当掌柜的还有啥面子？媳妇还能听我的？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心安理得地闭着双眼任人摆布。他又想起喝假毒药的前因后果：他把儿子寄回来的五百元钱借了三百给邻村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大婶知道了，就不依不饶地罗嗦他：“你知道那个人是做啥的，他是个地痞二流子，光知道坑蒙拐骗，你儿子给你钱是让你开春了买化肥农药，你拿去白给人了，你有本事咋不见你去挣些钱回来……。”大婶啰啰嗦嗦地念叨了三天了，犟老大也感觉自己做的确实欠妥，那个年轻人慌慌张张的是不踏实，但自己鬼迷心窍只听了他的好话，就把钱借出去了。但是，我是一家之长，我有错轮到她这个死婆子来说吗？他凶凶的和老婆对骂，但老婆早已不怕他那些成谷子烂芝麻的话语了。躲过他发威的时候，她还是要说。过去他早就动拳头打她了，但这次他别出心裁，来了个更绝的：他把农药瓶子打开，把多半倒在土里埋了，然后用舌头添了添瓶口，放在灶房的门槛里面，自己躺倒门槛外面装起死来了。于是前面的一幕就开场了。
　　 此时他得意地躺在架子车上，快到乡医院了，他慢慢地哼哼起来。拉车和陪伴的几个人听到他的呻吟声，惊喜地说：不要紧了，可能喝的不多，缓过来了。
　　
　　 敲打乡医院的大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里是个偏僻的小乡镇，一天几乎很少有人来看病，更别说深更半夜了。他们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大门叫开，走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还带着口罩，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面貌，她拿来听诊器听了听，说：“心脏心律正常，还要不要灌肠？”犟老大忽然挺直身子说：“得了，我试着好多了。”于是大家又开始拉着他往回走，他耷拉着脑袋，呻吟着斜倚在车帮上。五福问：“伯，要是不行就别硬撑，要看的。”他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紧，我喝的少了，没要了我的命，唉！”好像他后悔自己没有死似的。也是啊，他应该装得象一些，心里的秘密只能烂在自己心里了。不能让任何知道他根本没有喝什么农药。
　　 回到家里，大家七嘴八舌地在临晨的寒冷里呵着气，女人对三婶说：“以后不要吵闹了，几十岁的人了。少是夫妻老来伴，要好好过日子……。”大婶统着袖子站在炕沿边上，一脸的漠然。男人们扶着犟老大上了炕，给他拽来被子盖上，弟弟治聪走过来，把手探进被窝里摸了摸，对着发愣的大婶呵斥说：“你成天在家，连炕都不烧了，冷冰冰的咋睡觉嘛？快去揽柴来烧炕。”然后又转向他哥哥：“好好养几天，快过年了，不要丢人现眼的。”说完就招呼着儿子和帮忙来的一群人走出门去。
　　 大婶抱来玉米杆，坐在一只鞋上烧炕，犟老大呻吟着。炕烧完了。犟老大说：“给我倒杯水去。”大婶走到灶房给端来一杯水，放到他的头部，自己上炕合衣躺在犟老大脚底下睡去。
　　 第二天，天晴的光光亮，连阴几天的村庄发出一片明媚的光彩来，光秃秃的杨树也显得干净快乐的样子，摇摆着枝条轻快地歌舞，发出吱呀的欢叫声。早饭后，犟老大坐在炕头吞云吐雾地抽旱烟，手边热气腾腾的茶水袅绕着升腾。五福的儿子狗蛋咚咚地跑来，大声叫：“大爷，我小军大大（叔叔的意思）来电话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大婶在衣襟上擦了把手，准备去接儿子的电话。犟老大好像长着千里眼似的大声说：“你甭管，我去接。”于是急急地起身拖着布鞋往弟弟家大步走去。
　　
　　 二
　　
　　 小军是犟老大唯一的儿子，现年五十八岁的犟老大一生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第一个女儿五岁的时候得风寒病死了，第二个女儿刚生下不久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三儿子即将出生时不幸早产，也没有救活。只有老么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如今在南方一个城市打工，今年24岁的小军谈了一个女朋友，犟老大得知后高兴的乐颠颠的。快过年了，也许儿子会带着未来的媳妇回家过年呢。
　　 走进弟弟的家门，他向电话奔去，一把抓到手里就大声叫：“小军，小军，你这个驴日的，你大（爸）差点死了，这么多日子不打个电话来。”那边说：“大，再过二十几天我就回来过年，小雨和我一块回来，你和我妈把家里收拾干净。你还要啥，我给你捎。”犟老大呵呵地笑了：“我不要啥，你有心就好。”电话挂掉后，他喜不自禁地走到弟弟的房里，上炕和弟弟坐到一起，脸上的平静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治聪抽着旱烟，眯着眼睛问：“小军过年回来？”“嗯，他还带女朋友回来过年哩。你说这家里穷的，都准备啥呢？人家大城市的人，怕来了看不起咱这寒酸。”犟老大向弟弟讨要定心丸来了。每当家里有什么重大事件，犟老大就跑到弟弟家，让弟弟给出注意拿点子，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踏实。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治聪慢吞吞地说：“家穷是命里注定的，不要抱怨，你和他大妈把房子拾掇利落了，该洗的洗，该扔的扔，该添的添。让人家女子来了看到干净整齐。”停顿了一下，治聪忽然想起来似的，猛然把嘴里的烟斗取出来，瞪着哥哥的眼睛，说：“你一定要买张八仙桌，把母亲的遗像供起来，你看你成天和他大妈打打闹闹的，家里不顺当。这些事情你就要坚决执行，不能听婆娘的见识。”犟老大点着头允诺。“还有，你要准备打些面，买些大米，大城市的人喜欢吃米饭，别等人家来了连一颗米都没有。”治聪补充说。
　　
　　 犟老大连连点头，再默默地坐了一会，他起身走了。回到家里，他对大婶说：小军快回来了，还带了媳妇，你把你拾掇干净，去理理头发，不要像个毛疯子一样，把媳妇给吓跑了。大婶听了面露喜色，轻快地说：“我去理发去！”她的样子像个小孩般单纯可爱。犟老大怒了，他最不喜欢大婶这副神情和如此不加思索的即兴发挥：“你怎么就轻蒲袅煽（不稳重，过早的意思）的？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小军回来还有二十多天哩，你理发给谁看？”然后他说：“我去县里呀。”“去县里做啥？”大婶问。“我去买个八仙桌，回来把娘的遗像供起来。”大婶立马反对：“你又听你弟媳子要供神啊？我不信神，要供你去你弟弟家供。”犟老大少有的好脾气说：“只把咱娘的像供上，不烧香点油，再说桌子还能用来吃饭，小军和媳子回来了，看着也气派。”大婶不再言语。犟老大收拾了一下，往县城去了。
　　 冬季的黄土高原，充满了悲凉的冷和凄然的荒。到处枯树败枝，稀有的水也是冰冻不解，死沉沉地抗议着寒冷的北风和苍凉的阳光。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小军带着兴冲冲充满对北方神奇想象的小雨来了。小雨是浙江人，她从小就向往北方大雪纷飞的景象，向往在雪地里奔跑，在雪地里打滚。她和小军的相识及其偶然，应该说及其传奇。在深圳那个高收入高消费的环境里，她和同乡的姐妹们在一个皮鞋厂打工，精彩的世界虽然让她目不暇接，同时也伴随着心酸和无奈，加上辛苦的工作，常常使她感觉劳累而无聊。
　　
　　 那是一年前的秋天，一个礼拜天休假的晚上，她和姐妹去上网，刚打开QQ，系统信息就不停闪耀，她熟练地点开一看，有人请求加她为好友，点开资料，上面显示的昵称是：温暖的冬季。小雨习惯性地去看个人说明：你喜欢冬季吗，大雪纷飞的早晨，是天使的舞蹈，傍晚的云朵，在你眼里轻盈；当你向往沙滩的滢韵，我会送你雪花的温情。她立刻陶醉在如诗如画的文字里，似乎冬季雪花已在自己眼前飘洒。她毫不思索地接受了这个给她带来浪漫想象的好友。一会儿，对方的消息就过来了：雪韵，你是个向往冰雪的女孩子！小雨笑了，这种特殊的聊天对象第一次遇到，她平时接受的网友，都是不厌其烦地问工作，问地址，问年龄……，好像所有人都守着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似的。她回了一个？号，对方很快打过来一行字：哈哈，聪明的女孩就是简洁明了，你的名字告诉了我你对冬雪的向往。小雨发了一个活泼调皮的图片。对方也回了一个同样俏皮的图片。于是他们就聊开了，从冬天聊到北方，从北方聊到学校，从学校聊到打工，从打工聊到家乡，聊到自己的理想和未来。这个晚上两个人都很开心，还发了视频，小雨看到一个英俊而忠厚的面容，而小军看到的，是浙江特有的那种精致小巧而充满妩媚的笑脸。
　　 第二天，是周日，小军做的是饮料推销，几乎没有休息日。他一大早就去给一家商场送货。清晨的阳光没有一点鲜活气息，好像迟暮的老人，挣扎着喘息在华丽城市的上空。哪像自己家乡的太阳，光芒四射一倾千里。秋天虽然没有南方的绿意盈盈，但高阔的天清纯干净，没有一丝尘埃。他这样想着走着，脚下的电动三轮车发出的轰鸣让他心烦。唉！什么时候，我能象街上的小车主人一样，轻快惬意地一驰而过？他正欲向东拐弯的当儿，看到一个红衣女孩，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脸上显现着痛苦的表情。车到女孩身边时，他弯腰问道：“小妹妹，需要我帮忙吗？”女孩无奈地点了点头，说：“真倒霉，一大早就扭伤了脚。你要是能帮我，就把我送到XX商场我老乡那里去。”小军要去的也正是这个商场，他爽快地让她坐到自己车上的饮料箱上。一路他们问到各自的工作和家乡，双方都感觉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但都没有说出来，快到的时候互相交换了电话，就匆匆分手了。
　　
　　 下午吃过晚饭，小军想到昨晚和那个叫雪韵的女孩约好要去上网。他就认真洗漱了一番，换了干净衣服向网吧走去。当他打开QQ，雪韵已经等在那里了，她说：怎么还没来呢，你不会失约吧？后面是一串串闪烁调皮的？号。小军愉快地笑了。看着雪韵的名字，他突然象被蜂蛰了一下，惊醒似的掏出电话拨打早上那个女孩的号码，接通后，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是早上的那个女孩（男生）？”然后是久久的沉默，然后是哈哈哈大笑。……。呵呵，世间的事情就这么神奇巧合，世间的缘分也总是这么不可琢磨。就这样他们真正相识，并成为朋友，最后成为恋人。
　　 每当想到一年前的秋天，他们相识相爱的情景，两个人都会舒心地大笑和由衷地感激。
　　
　　 三
　　
　　 下了火车的小雨，感觉到刺骨的冷和紧绷的干燥。尽管下车之前小军就逼着她换上新买的羽绒袄了，但她还是瑟瑟发抖，嘴唇干裂的生疼。她紧紧依偎在小军臂膀下面，鼻涕收管不住地老往下流。小军说：“没有这样的冷，哪来美丽的雪景让你欣赏。”“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下雪呢？”小雨天真地问，好像小军是掌管下雪的神仙。
　　 坐上回小城的汽车，越往前走，苍劲的大山雾气迷蒙、荒野袅绕越是深重。曲折的路面九曲回肠，长蛇般逶迤延伸，给人凄凉、无助、恐怖的感觉。而路上的冰溜子坚硬地傲视着载满生灵的汽车，好像在说：你要是看不起我，我就让你土崩瓦解，车毁身亡。开车的司机能听懂它们傲慢的语言，因此他们一点也不敢藐视小小的冰溜子。
　　 小军说：“不久前下过大雪了，看来这次雪景之旅要失败了哦。”小雨急急地问：“怎么回事？不会下雪了吗？”“你看这冰溜子，只有下过大雪才会形成的。一年这样的大雪越来越少了，能下一次就不错啦。”小军得意洋洋地慢声说。“不，你说过保准有大雪让我看到的。你必须赔给我看！”小雨耍起赖来可是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