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恋
　　 1
　　 在西南边陲之处，有一方风景奇美的风水宝地。那是一个古老家族的栖息地，是一片藏在大山中腹的小山村。
　　 远远望去，莽莽苍苍的大山巍峨高耸，绵延数百里之遥，说不尽的苍凉渺远；略走近些，便不难发现，这是一处风景秀美的好地方。不唯树木葱茏，更兼花草遍地、鸟兽偕趣。日落之时，飞鸟还巢犹啁啾，百兽归穴伴嘶吼，给这静谧的大山平添了许多的生机。
　　 空山不见人，亦不闻人语响。陡峻的大山，隔断了村人与外界的交流，没有人知道，在这古朴苍凉的大山深处，藏着这样一处美丽的世外桃源。
　　 又是一个安静的黄昏，血色的残阳染红了半边天，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照例吃罢晚饭，早早地歇下了。
　　 蓦然，一阵阵尖利的“叽啾”声打破了大山的寂静。无数的鸟雀从栖身的草间、树冠中飞出，扑剌剌地扑打着翅膀拼命朝高空钻去，好像遇上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
　　 鸟雀的悸动顺着风向迅速传入了山村，如同半空中扔下一个重磅炸雷，霎时打破了山村的平静。多年来，他们已经听惯了鸟儿们安静宛转的歌唱，这突如其来的尖利叫声令村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惶惶之心。村里，一扇扇刚刚闭上的柴门依次打开了，几个面色凝重的老者陆续从家中走了出来，朝向大山的方向虔诚地叩拜着。他们都是村里的老人，见多识广，但他们的见识仅限于这大山之腹的山村，从他们做小孩子起，就被家里的老人告知：不可跨出山外一步，否则，就是对祖先不敬。他们也把这句话当做家规传给自己的孩子。在他们的意识里，这片山村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们全然不能理解，除了山神，还有什么力量能打破大山的平静。面对这一骚动，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是山神发怒了。
　　 一个年逾九旬的老人威严地站立着。他的须发全白了，但精神矍铄，动作干练，气势不减当年。他是这个家族的族长，是这片山村最有权势的人物。只有他知道，鸟雀的悸动代表着什么。只有他知道，这个山村，并非真正与世隔绝。有一条极为隐秘的通道一直通向大山的那一边。这是这个家族的秘密，世世代代只传族长一人。此刻，他看着火一般的天空，惊悸不安的飞鸟，不禁轻轻地念叨了一句：看来，要出大乱子了。
　　 眼前这一切，传递着一个令人不安的信息：山外，有不速之客闯入。
　　 外乡人闯山这是千百年来从未来过的事情发生！
　　 叶寒不知道此时的他已经引起了一个家族的关注和不安。他踉踉跄跄地奔行在空荡荡的山路上，满面的风尘之色掩不住眼角眉稍的刚毅，紧抿的唇似乎藏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他跋涉了很长时间了。脚上的鞋子不知何时磨破了，身上的衣服也早已破烂不堪。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条通身雪白的大蛇，庞大的身子扫过草丛树叶，刷刷作响。
　　 在一个隐秘的山坳里，叶寒停住脚步，视线停留在前面不远处一棵形状怪异的矮树上，那矮树在朦胧的夜色中熠熠闪光。太好了，在这大山上竟然有如此奇药！他心里一喜，连跑带爬地奔过去，然后从那矮树上摘下几片树叶，放在口里咀嚼着，一边伸手撕开了破碎的裤管。一条一尺多长血肉模糊的伤口露了出来，周边的皮肉已经变成了刺目的红，显然已经感染了。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将口中嚼烂的树叶吐出来，均匀地涂在伤口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包好，这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夜幕笼罩了整座大山，叶寒又累又乏，受伤的腿支撑不住疲软的身子，一个趔趄，躺倒在身边的草丛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漫天的星星闪烁着，衬着黑黢黢的山脊，像极了一只只诡异的眼睛。安静的大蛇突然不安地扭动起身子，双目如炬，向着山路的方向“嘶嘶”地吐着信子。睡梦中的叶寒打了个激灵，一闪身跳了起来。
　　 狂乱的狗叫声在清冷的夜色中远远地传来，他知道，这是仇人追来了。眼下自己有伤在身，硬拼绝不是这帮恶徒的对手，为今之计，只能躲避，这大山峰高树密，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想着，他用爱抚的眼光扫过蜷伏在他身边的大蛇，咬了咬牙，硬撑起身子，朝大山的深处走去。哪知，刚迈出一步，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了下去。
　　
　　 2
　　 所谓无巧不成书。叶寒直到整个人摔落谷底也没想到，他刚才歇息的那个隐秘的山坳，正是那个古老的山村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他用手摸索着，顺着狭窄的山洞朝前走，感觉好像进入了无尽宇宙空间。不知走了多久，他隐隐约约看到前方几个散乱的小圆孔透进微弱的亮光，同时感觉空气也新鲜了好多。他知道到洞口了，但洞口显然被石头之类的东西封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无奈之下，他只能盘膝坐下，吐纳调息，恢复体力。
　　 天色明了，又暗了。叶寒知道一天的时间过去了。这一天的时间，他一无所获，那堵住洞口的大石好似有千钧重，他用尽全力，却如蜉蝣撼树，巨石丝毫未动。他有些绝望了，一仰身躺倒下来，静静地望着山洞顶部发呆。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叶寒本来抱定听天由命的心态了。这时，他猛然觉出有细小的土块朝他头上砸落。他的心思何等细密，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座土山。
　　 这确实是一座土山，而且是一座极不起眼的小山包。但这却是山村通向处界的唯一入口。洞口的大石其实是障眼法，真正的入口在山顶的一棵并不茂盛的小树下面。
　　 叶寒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走出来的。身后，跟着那条雪白的大蛇。他的鞋子磨穿了，脚也磨破了，破烂的衣服几乎成了碎布片，片片指甲因长时间抠挖坚硬的泥土，业已全部脱落。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远远望去，他就像从夕阳里走出来的一样。
　　 因鸟雀的无端惊悸恐慌了两三天的村人，刚刚稍微安心了一点，继续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个好像从夕阳里走出来又重新搅乱了人们的心。一传十十传百，恐惧再次笼罩了整个村子。哐当一声，一个人率先逃回家中，顺手关上了破旧的柴门。这个举动提醒了其它的村人，一时间，咣咣的关门声不绝于耳，形成了一片有节奏的涛声。
　　 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叶寒挑了挑眉，依旧一步一步，近乎机械地朝前走，平静的脸色看不出半点波澜。自从在那个山坳一脚踩空滚落山谷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走出了黑糊糊的山洞，看到了人烟，他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渴望，又饥又渴的他，多么希望能有一碗热乎乎的热汤饭啊。
　　 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努力将心里的渴望埋在紧抿的唇后。一扇接一扇的门在他面前接连关闭，没有人敢多看他一眼，更别说端给他一碗水或送给他一碗饭了。
　　 前面只有一户人家了。他有些绝望了，犹豫着停下了疲惫的脚步。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如山泉般水灵的少女走了出来。那窈窕的身段、白净的皮肤、黑漆漆的眸子、粗长的辫子，处处透着不凡，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少女径直走到他面前，黑亮亮的眸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她，心里有点奇怪：这个姑娘缘何没有像其它人一样尖叫着逃开？莫非……他忽然觉得头有点晕，意识渐渐模糊，随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这一夜，少女家中的灯亮了一宿，吸引了无数好奇的目光，但没有人敢凑前半步。这个少女是村人心中的圣女，她干净甜美的笑容征服了所有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女是什么来路，有多大年纪。据村里的老人说，从她来村子的那天，她就是这么一副少女的面容，几十年过去了，她容貌依旧。
　　 叶寒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清晨的阳光在她脸上跳跃，给她添了几分妖治的美。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忙闭上眼，不敢再看。
　　 怕我么？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宇，俏皮地笑着。
　　 叶寒心里有些怒，挣扎着撑起身子迈步朝外走。少女急了，衣袖一拂，叶寒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脑子又昏昏沉沉的了。
　　 傻孩子，你就在这好好睡一觉吧，出去会没命的。昏沉中，叶寒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来不及思考这话的含义，就被睡魔俘虏了。
　　 这一觉睡得好香，他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中，只想永远地睡去，再不醒来。后来梦中出现了一双柔软的小手不，停地抓挠推扯着他，他被抓得有些怒了，这才愤愤然睁开了眼睛。
　　 哈，真能睡啊。喏，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再睡。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捧到了他面前，汤碗后面，是一张如花的笑靥。
　　 第一次和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儿靠得如此近，他的脸红了，也不晓得推辞，慌手慌脚地接过她手中的碗，大口地朝口里扒着。他确实饿慌了。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吃，眼光不时划过他那张英俊好看的脸孔，慢慢地眼中带了怜惜。你是谁，怎么来到这儿的？她问道。
　　 他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防备。
　　 见他如此紧张，她咯咯地笑了，放心，我只是一个绣女。我不会害你的。
　　 他顺着她的眼光，发现的一方小小的绷架，绣帕上红花绿叶绣着一朵鲜艳的山茶花，水灵灵的比真花还美。这是小妹最喜欢的花儿呀，他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
　　
　　 3
　　 那个带着一条大蛇的异乡人走了。
　　 真的？怎么让他走了呢，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外人莫入啊。
　　 糟了，坏了祖宗的规矩，要祸事了。
　　 村人彼此传递着令人不安的消息，惊惶的气息如烟一般笼在了每一个人心头。
　　 村人不知道的是，此时，叶寒正呆在村外那座废弃多年的场屋里，陪伴他的，依然是那条令人胆寒的大蛇。
　　 场屋年久失修，窄小而破旧。但叶寒很满足，他的心，被那个叫依依的少女占满了。每当夜色降临，他就悄悄地离开这座破旧的小屋，与依依相会。他甚至淡忘了自己的仇恨，他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但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天傍晚，他想到外面舒展一个筋骨，刚走出小屋，就发现迎面影影绰绰来了几个人。他忙藏到小院的荒草丛中，却见这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踅到他的小屋前，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这才你拉我扯地离开了。此后几天，不时又有陌生人经过，看装扮，正是村里的人。很显然，村人发现了他的行踪，已经对这里产生了怀疑，他必须尽快想出对策，或者尽快离开。否则，恐变生不测。
　　 他听依依说过，村里的规矩是不许走出大山的世界，无论谁违抗了，都会处到族规的严惩。那年，有几个年轻人，耐不住山里的寂寞，相约结伴去大山的另一边看看，结果，他们还没走到山顶就被捉了回来，硬是在村口那顶两人合抱粗的老槐树上被吊了整整七天。同样，外乡人闯山会被认为冒犯了山神，会让山神降下灾祸，一旦被捉住会被杀掉祭山神的。
　　 这一夜，他辗转无法安眠。或许，离开是他最好的选择，但他不想离开，这些日子来，依依的影子已牢牢印在他的心里。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打定了主意，咬破手指，将血滴在大蛇的头上，然后向大蛇低语了一阵。大蛇好似听懂了他的话，将头点了三点，如箭一般朝村中窜去。
　　 第二天，一个令人心惊的消息传来：那废弃已久的场屋里，有一条大蛇！雪白身子鲜红冠的大蛇！
　　 这是蛇王啊。那个年轻人肯定是山神派来的，山神怪我们不敬神灵，降罪了。村里的老人战战兢兢携来了香烛，恭恭敬敬地趴到了地上……
　　 小小的场屋成了禁区。
　　 美好的时光过得飞快，一晃，半年的时光过去了。
　　 那日的黄昏有点异样。天空格外红，红得有点诡异，好似谁在天边放了一把火。远远的，隐隐传来枪炮的声音。
　　 依依斜倚在场屋破旧的门框上，手指玩弄着粗黑的辫梢，眼光望向了莽莽苍苍的大山，叶子，这是什么声音？她习惯叫他叶子，就像他习惯叫她依依一样。
　　 叶寒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他摸起了一把砍刀就往外冲。这是炮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天，就是这样的几声炮声响过之后，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子化成了齑粉，他慈祥的父母，他可爱的小妹，他朝夕相处的伙伴，在那一阵炮声之后都死了，那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屋子化作一片废墟庇护了他们被炸得支离破碎的身体。他那时正巧带着他的大蛇走他乡卖艺，侥幸地捡了一条命。
　　 是日本人干的。
　　 爹、娘、小妹，我一定会给你们报仇的。当天夜里，回到村里的他跪在这一片狼藉的废墟前，含着眼睛发出了报仇的誓言，从此踏上了漫漫的寻仇之路。他干掉了不少落单的日本兵，但他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遭到了日本人的通缉。仗着他自小练就的一身好功夫，再加上那条机警的大蛇，他躲过了日本人一次次的追杀。
　　 我说日本人怎么会找到这个荒僻的小山村，原来是他。那天，他在又一次成功地甩掉跟踪的日本人时，看到村里老地主的儿子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日本人后面点头哈腰，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罪魁祸首是这个狗汉奸，这如海的血仇一定要报。他咬着牙下着狠心，当晚就付诸了行动。谁知，出师不利，被仇恨的火焰烧红了眼的他出手快了一秒钟，那复仇的子弹刚好射进了那殷勤地为地主儿子倒水的狗腿子身上。当时天色尚明，地主的儿子一眼就认出了他，疯狂地追了出来。他寡不敌众，在逃跑时，被一颗流弹射中小腿。他咬着牙，硬是用匕首剜出了弹片，逃出了虎口，几经辗转，逃进了这片大山中。
　　 依依，那是我的仇人，我要去宰了他。叶寒的双目又变得赤红。依依愣了下，将身子偎到他的怀里，纤纤素手轻轻抚着他紧皱的眉宇，留下来，好吗，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