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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红壤魂


作者:阿牛先生 举人,4334.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473发表时间:2009-01-29 23:27:14

在家乡那片红胶泥野地里,是明晃晃的天空,火辣辣的太阳。陡然平地疾行一股强风,风自下而上,急骤地旋转着,拔地而冲霄汉,红色的尘土,弥荡成一根倾斜又速速行进的摩天柱——旋风。
   家乡人说它为“魂”。甚“魂”?众说纷纭。
   引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
   爷爷的灵棚理直气壮地搭在西镇大街。这一设置,切断了省城通往原、延、封三县的公路线,各种型号的车辆载着他的主人和货物不得不绕道镇南那条红胶泥疙瘩路,晃得老司们翻肠倒肚,叫苦不迭。西镇人心安理得,热热闹闹操办丧事。
   灵棚内灯火辉煌,响器班的唢呐在三百瓦电灯光线的照耀下,吹得人群忽而骚动,忽而静匿。掌唢呐的是两位二十开外的妙龄女郎,人群里时有打俏挑逗的戏语飘传,可唢呐声依然似行云穿月,百花斗艳,百鸟闹林。乐曲陡然开始粗野,四位舞女在舞台上丑态百出——倘若爷爷在天有灵,一定会骂得她们狗血喷头。
   灯光倏地全部熄灭,人们齐声惋惜,西镇如坠黑井。“狗日的电!”有人愤懑骂起。
   电流断了近五分钟后,又乖乖送来。喧嚣声中传出:“红土爷爷好积德……”
   爷爷在西镇享寿最高,正寝九十有四,丧事办得很隆重;设若这一晚电不能正常输送,爷爷的殡丧定失去许多光彩。是爷爷身为三朝老民,感动了“电老虎”?是爹爹身为破落将军,“电老虎”畏怯三分?全不,是爷爷的重孙孙姬航平步进“华亚信息公司”优雅的小楼,摇响了白色电话。
   “电太爷”急急奔上输电大楼,一连揿灭三支供电线路指示灯,神气十足地调给了西镇。
   灵棚内各种彩灯又交相生辉,那一对天堂鸟又穿梭啼鸣,九莲宝灯又缓缓旋转,纸人纸马在灯光下又威风凛凛而藏虚伪,两匹藏青色的大狮子又威严虎坐灵堂大门……它们全然不知要在明天下午一个时辰将统统化为灰烬,随爷爷的幽灵到一个极乐的世界里。
   其实那是一个遐想,一个虚无,是世人自己对自己不足的宽慰和罪过的开脱。
   如有另一个世界,而是在阴曹地府,爷爷一定会愉悦无比,他将会重逢我那如花似玉般的奶奶,流下真挚爱恋的泪;
   爷爷还会在那个世界里,被仇人乱刀砍死,剁成红泥一样的肉馅,只留下无形的“魂”;
   ……然而,这比梦境还缥缈无望的国度,在科学发展到无比辉煌的今天,怕是永远排在宇宙人之后。
   不必去空想爷爷死后灵魂的所在,只去觅寻爷爷生前的身世与他的子孙们正在涂描着生活的灰蒙和斑斓。
   一
   爹爹的皇冠小轿车从来不敢驶进西镇大街,这是挨了爷爷的重骂后,爹爹只好这样:他让司机小憩在村头古槐树荫下,艰辛地钻出小车,迈动有点罗圈腿的老军人步伐,稳健地走向那座旧门楼。他额高而宽,嘴阔大,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十分敏锐。爹如果需在大院久留,下车后扬一下手,小轿车围着古槐树兜一个圈子,便似一支黑色的箭羽,射进了归途。
   爷爷总算熬上了太平日子,他常常安详地躺在褐红色的太师椅里,手旁放着他的古藤拐杖,坐在家里门楼下,闭目养神。午后的阳光斜进来,像是在沐浴他。这当儿,他便松开打了结的裤带,享受大自然的恩惠。他睡了?不!他睡样般的仰着,努力追忆着流水落花般魂牵梦绕的过去。许多古老的事题,他大抵都忘脱了。他大脑的表层,随着年轮的旋转,大片大片的开始荒芜,留下一条条老辙,变成了冬地的空白。假若他没有失去记忆的话,他的思维空间简直就是一幅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画卷。
   在西镇,像他这样高寿的老人,屈指可数。他耳不聋,坐在门楼下有许多空闲让我给他读书听,他略知书中大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气色自如一脸风和日丽。阳光洒进门楼,门楼下的走廊便充满明朗的神秘。爷爷听我读海的故事,读山的传说,他便说:“山和海都不胜咱这红胶泥地。”爷爷总爱深一句浅一句地唠叨着一个无终止的话题。
   爷爷老了,老相得宛如一枚熟透的瓜,叶儿凋零可他还迟迟不肯落蒂。我有时看累了书,就凝视爷爷老态龙钟的脸,猜测着爷爷的心事;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不舍的,让奶奶在另一个世界寂寞——待装殓他的寿木爹爹在十年前都为他定做好了。
   春阳暖烘烘地热,把人撩得浑身软绵绵的。爷爷松弛下垂的眼皮眯缝着,一天难启几次。他听一段书,便唠一些陈年碎语,就抚摸他那根古藤拐杖。那拐杖许是很有些来历,它通体光滑如磨,呈紫透褐,上端自然成龙的形象,古香古色,实是爷爷的爱物。
   堂伯大哥的儿子航平穿一件枣红色流行春季衫,配一副“康龄”变色镜,哼着流行歌曲,兴奋得赛一匹小公马,欢蹦着跳进走廊;冷不防,坐在廊下的爷爷一拐杖扫过去;龙头拐出手有力,航平双腿一软,仆倒在走廊的青砖地上,脸露哭相,爷爷却眯上眼睛嘿嘿笑响,那白胡子在天窗射进的阳光里抖动。
   我忙跑过来,扶起航平。航平伸伸舌头,做个鬼脸,转而告诉我:“我们的‘华亚’明天开业典礼,你去凑个热闹?”我说明天爷爷93岁生日,我去不得。
   航平让我把他送出门楼,伏在我耳旁说:“叔,风铃跑了,是他爷爷扬言要打断她的腿。前天夜里,她在老槐树下哭了半夜,天还下着雨,我劝不动她。”
   我听了心头很沉重。世界是一只旋转的陀螺,人站在它上面做事,许多东西都让人眼花缭乱;风铃是让西镇人骂走了……
   爷爷在门楼下拖着苍老的声音喊我,我跑过来。爷爷问:“今年是龙年?”我嗯了声。爷爷絮叨着只剩下两颗黄牙的嘴,气色很好;我凑近他耳边说:“爷爷,明天是您的生日,爹妈都要来的。”
   爷爷嘿嘿笑着:“九十三了,还能咯吱几天?!”
  
   93年前,那时光,是大清朝的一统天下。据言传,爷爷是横着身子闯进这小小的世界里。那是一个红日西坠的傍晚,天空的白云被燃成片片血渍。曾祖母整整呻吟了两天两夜,她恨透了女人这样的事,阵阵的折磨嚎哑了她的咽喉。床榻上再也不是她产生的合适场所,那里显得庸俗而狭窄;她跳到地上,同时感到大地的坚实与力量。她要踏碎一个世俗,开生命缔造之先河,她冲出了禁锢她和所有女人的“牢笼”,便在颤栗中睨见了寥寥的星辰,星儿瑟缩在一起。她满头蓬乱的黑发,一张苍白变形的脸。曾祖母犹如一只发怒的母狮,她切齿这个世界,愿永远闭上双目,痛苦将会永远消失。
   曾祖母一双颤栗的手向空中求援。空中冷吊上弦尖月,月如小舟,犁开金星点缀的碧海。她嘶喊着诅咒,此刻完全后悔那充满魅力使人超俗的房事,“再也不了”的声音撕碎了夜帷,夜便被揉成了弥荡黑色的齑粉。星辰匆匆向东南倾斜,西镇三言两语的焦灼、三五成群的心焚,大街小巷在交头接耳,男女老少在祈祷。
   曾祖母如爪痉挛的十指痛苦而艰难地伸向天空,抓住院子里铁杆枣树的虬桠。生的画面如此壮阔、维艰。
   一钩新月如镰,在宇宙泛灿灿金刃,曾祖母看见它从天穹悠悠飘落;许是她飞划了那扇生命之旋门,于是,一条顽强不羁的精灵,经历了长途跋涉终于闯进人间。来世热闹吧。
   曾祖母平静了,她安然的脸庞浮上羞赧的红晕,乌黑的头发裹一条兰花围巾;她像那位垂帘听政的女皇,摇着银亮的耳坠,向丈夫,向天地,向襁褓中的爷爷吐一句冰冷冰冷的话语:“拴小名叫红土!”
   曾祖父说:“不胜叫大刀。”曾祖母阴下脸,执拗地说:“叫红土,叫红土!谁敢改!”曾祖父皱了皱眉头。
   于是,世上,西镇,姬氏门庭多了个红土。
   二
   爷爷93岁生日这天,航平的“华亚信息公司”正式成立。
   航平曾动员我到他们公司工作,我婉言谢绝。公司成员尽是八十年代的少壮派,我说:“三十难入你们二十群,我不掺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压根不愿意凑这个热闹,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赔得只剩一个裤头!可他们都雄心勃勃,力图在全市区、全国称雄,大概他们还要走向世界吧!姬家有的是人物,中原大地流淌着黄河水,在这片红色的胶泥地上,孕育着平凡和伟大,真可谓“物华天宝,地杰人灵”啊!
   那天,喜兴的鞭炮炸响了一上午,整个西镇宛如一个含羞待嫁的新娘。太阳明晃晃,公司楼顶各色旗帜猎猎。全公司在职人员每人穿一套高档银灰色西装,配备一色的烫金领带,合影留念。
   航平任命了职务:他任总经理,第一副总出人意料地竟是风铃……宣布完毕,他说风铃虽走了,但给她留着职位。看来航平对风铃的出走很惋惜。
   合影后,宴会开始,宴请政、经、财、融各界头面人物,欢聚一堂。航平一一为诸位祝酒,祝酒辞流畅而堂皇:“诸位的光临,为公司的腾飞吹来了青云,我愿意与诸君携起手,挽紧臂,共兴荣,平分秋色而干杯!”
   当太阳疲惫地躺在软和的红云上落西的时候,宴会进入了尾声;信息公司像被泡进酒瓶里,西镇飘荡着一街刺鼻的酒气。“西镇在旋转,苏乡长在旋转。”——航平醉了。
  
   曾祖父酒量如海,胆量如天。他说他仗义疏财。红土长到三生那年,他和他侄儿(航平的曾祖父)“下了路”,叔侄二人远走山东,盘踞一条山路的关隘,言称劫富济贫。真不知他接济了多少的贫寒者,也使姬门日进斗金。据人传,曾祖父膂力过人,武艺超群,一把青龙大刀舞得车圆;他结有生死把弟,草棒扎在红土里当香,对天起盟;他们深知自己的脑袋全挂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未必会有明天;他告诫他的倜傥狐友:“老子啥时头滚黄埃,血染红尘,你们代我把小红土热热闹闹娶个周周正正的婆娘,别让我老姬家断绝香火,阎王爷那里咱们还是兄弟!”他饮醉了酒,两眼滴着血红的泪,绛红色厚实的肚皮在蜡烛摇曳的光影中哧呼哧呼地起伏,一把青龙刀劈在桌案上,喊声震裂肺腑。
   红土长到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用青龙刀给他“砍”来了骡马、门楼、八十亩红胶泥地,家产相当可观。可就在这一年,是六月三伏天,日头晒得胶泥地卷鳞甲,曾祖父和侄子爷儿俩双双死在官道,首级被清兵取走。官场为这两颗头颅,早已悬赏六千银大头,因为这两位响马截获过无数皇室官宦的家私。
   无头的尸首被木轮大车咯咯吱吱摇了三百里山道,二百里平川,运到姬家老坟时,已经臭气熏天。
   曾祖母领着红土,请人用胶泥削了两坨泥蛋蛋,黑灰描眉,朱砂涂面,放入灵柩。曾祖母让红土给他的爹爹净面,可他爹的“脸”越擦越泥,面目全非。红土说:“娘,擦不净。”
   曾祖父死,留下小红土;侄儿死了,侄媳妇嫁了,留下小振贵。曾祖母泪如雨织。
   那年金秋,曾祖母为红土张罗媳妇,曾祖父的狐朋狗友都来助威,那气氛好不热闹。这些大汉们扬言,今天拜了花堂,明天就抬走红土,让红土小爷去做九里山王。
   二十把唢呐冲向太阳,昊天一片混沌,太阳的周围突然形成一个硕大硕大的光环。西镇人仰望着圆圆的凶环畿圈,深知这是凶的预兆,是喜事冲犯了天条,新人必有一场红煞灾难,都摇头叹惜——这是后事,后事发得让人心怵胆寒:当奶奶生下他儿子我爹爹后,她轰轰烈烈离开了人间。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不用鞭仗炮火,二十把瘸炮(一种土造手枪)一起射向天空;一班吹打的响器好热闹,“抬花轿”吹得好嘹亮;两顶彩轿依依呀呀,十八匹杂色马压住阵脚,二十个血性汉子二十尊瘟神,他们跨大步,走在大轿两边,好似护送清宫中的太上皇。好恶煞。西镇闹闹嚷嚷,一街盈漫着流苏,一街的喜兴,一街的惊恐,一街的虚伪,一街隐藏着玄乎。
   爷爷也是一条好汉,他几乎要继承曾祖父的衣钵,连那红色血液、酱色的肉体和盖世的胆。他允诺众汉们,明天就离开黄河荒滩,去占山为王。
   一柱高香焚燃。村南天王庙红土岗上,曾祖母双手撑地,头磕红泥地,声泪求苍天;她祈祷神灵显现,保佑她孤儿的平安。
   洞房花烛,爷爷用瘸炮挑去奶奶头上如血漂染的盖头——真猜不透那豪男侠女咋都聚进了我们老姬家。爷爷枪挑盖头的洞房壮举,激怒了红绸下奶奶如花似皓月的容颜;奶奶那白皙粉团的脸涨满红潮,一对柳叶细眉竖立,一对杏仁眼闪出轻蔑的黑焰;她利索地取掉满头的红花银钗,敌瞋着爷爷。爷爷壮着斗胆来撕扯奶奶的大红旗袍,谁知他那一双蒲扇大手反被玉指捏住,捏得爷爷呲牙咧嘴;爷爷冷汗激凌凌津满额面,一股冷气爬上脊梁,乱了方寸——这时爷爷才醒悟,奶奶是江湖艺人张风麟的义女,张风麟把女儿不情愿地留下远走高飞了——不再追溯奶奶的根源,再写下去便是大侠的篇章。
   爷爷白着脸,嘴唇微微哆嗦,可他生就的红胶泥脾气,头可断腰不弯,倒是奶奶双眉一扬,憋不住微微一笑:“往后听我的,保你平安长寿。”说着,一口气吹灭八根红蜡烛。月牙儿挂在枣树枝杈上,悠啊悠,悠得好风流。
   后半夜,院里有了哭声,奶奶蹬上绣花鞋起床,原来是曾祖母在院里抽泣……
   几十根蜡烛燃到天亮。第二天傍晚,后院摆一张方桌,桌子上香火呼呼正旺,烟云袅袅;还搁放一只景德镇白瓷大壶,壶内飘散出太行老窖酒的醇香,十八条大汉定成一堵人墙。曾祖父的大弟子“山东盘山蛇”抓过一只海碗,爷爷提壶给他哗啦啦斟得溜沿儿;酒冒缕缕白气,“盘山蛇”咧开瓢口,灌得顺脖子淌流。喝了,又一次话问奶奶:“咱一言为定,你输了,我一定带走贤侄去做大事。”奶奶微微点头。他把空碗扔给爷爷,双手紧紧丈带,来取奶奶;奶奶轻闪地移动金莲,让过“盘山蛇”,便闪至他的身后,待盘山蛇回过头来,又来过招,他前衣一排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被奶奶解开;奶奶瞅准空档,出指有力,“盘山蛇”如抽去筋骨,骨软如泥地瘫在地上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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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交叉百年的时空岁月,几代生活在红土地上的父老乡亲,都在坚持着一种精神:不屈不挠地向大地索取着生命的源泉,延续着家族和民族血脉的流畅、扩张的生存意志与内涵精神。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精神,中华民族万千的平凡儿女一直在同唱着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高亢的生命赞歌!小说以浓重饱满的笔墨记叙着红土地上一群平凡人的生活情景,从而以点带面诠释、讴歌着什么才的可亲可敬的中华儿女!这种积极的主题值得倡导!【责任编辑:寒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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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木子生火        2009-02-27 12:25:50
  作者的文章风格及其内容很精彩!学习了!握手问好!
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乘胜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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