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爸爸！
　　 黄其一下子软了，瘫坐在地上。刚才的汽车太快了，是一辆黑色的四个圈(4Q)的越野车，很威猛地在路口疾驰而过，吱吱嘎嘎地停在了斑马线上。
　　 爸爸，你怎么了？爸爸，爸爸……
　　 泪水流满了脸颊，把地上爸爸的血液稀释着。
　　 黄其并不知道如何做，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哭着爸爸。但是爸爸黄贵却再也没有醒过来，他年轻的生命就中止在这一刻。黄贵并没有能够让儿子和妻子过上好的生活，艰辛的起早摸黑，躲避城管的追赶，让他的生活却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反而显得很破落失败。
　　 4Q汽车上下来的人，挂着一条黄色的金项链，皮鞋油亮，头发很少，稀稀拉拉地挂在边上。他旁边是一个很时髦的女人，短短的裙子刚过屁股，红色的嘴唇张扬着，“也，唐哥，死人了。”
　　 黄其恨恨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说什么，又轻轻地擦拭着父亲身上的鲜血，整个衬衣袖口到处染红了。
　　 警察很快来了，120的车辆也来了，周围围了很多的人。
　　 黄其仇恨地望着这些，这些都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类。
　　 爸爸，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去上网，你来找我才这样的。
　　 不知道是交警大队还是交警的警察威严地站在边上登记着信息，在纸上龙飞凤舞般写下：
　　 黄贵，江州市长北区人，现年38岁，无业，以贩卖小菜为生……
　　 【2】
　　 江州的秋天，还能看见鲜花，有些叫不出名字，但是把小区装扮成春天。黄贵有时间闲在家里看电视，他倒在房东的沙发上，点起一支香烟，有些无所事事的痛苦。
　　 哎，过几天又要交房租了，三个月房租是4500元，加上水费、电费、气费要5100多元。这个小区是老区，以前物管费是0.9元一平米，而房东给自己居然说物管是1.5元一平。这个年头，都是钱在惹祸啊！毛主席啊，我好想念你，您老人家近来可好，欢迎您多来我家啊。
　　 黄贵叹了口气，烟雾居然把自己呛了一口。
　　 “你莫抽烟，节约点钱，给娃儿买一支笔嘛。”黄贵看见瘦瘦的老婆廖雨站在身旁，支起身来，灭掉手里的烟，有些不舍，把还有半截的香烟用纸包起来，留到下次再抽。
　　 不晓得长北区是咋个搞的，到处不准人摆摊了，城管天天追。自己以前一直在长北区恩平小区旁边的天桥下面买点小菜，但是现在居然不让摆了。几个同乡的台秤以及其他工具都被城管收去，他们交了几百元又拿回来了，城管告诉他们在风头上莫在那里摆，免得又被收缴。
　　 38岁的黄贵，出身不好，世代为农，就是妻子廖雨的上几代都找不出来一个非农的人家。他小学毕业了，就去云南工地搬砖，但是有此工地发生事故倒塌，把腿弄瘸了。那年，他得到了包工头补偿的五万元钱，就回到了江州长北区靠贩卖小菜为生。后来为了响应政府号召，把户口迁到江州长北区，月供了一套56平米的房子，正式成为城市里的菜贩子。
　　 附近有个很大的菜市场，叫潘西菜场。黄贵每天早上四点起床，骑着三轮车去市场，选择好适合的新鲜蔬菜，然后整齐用框子装到车上，再骑着三轮车回到恩平小区摆摊。每天买完后，自己就回家休息一下，没有卖完的菜叶就留在家里吃。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算不得大富大贵，日子也还可以。黄贵有时躺在别人的城市里，还在傻傻地笑，我父母还是很会取名，取个“黄贵”啊！
　　 【3】
　　 在忙碌的日子里，黄贵已经慢慢老去。
　　 有些伤感！
　　 黄贵的脚经常登不上恩平那个坡坎，好几次他都要在那里下来。他常常会停下车来，抽一根烟，这就是当年那个能同时扛起两包水泥的黄贵吗？我这个样子，还能支撑家庭多久呢？香烟飘渺中，他感到一阵悲哀袭来，到处都是伤心地空气。
　　 日子还得继续。
　　 抽完一支烟，黄贵弯下腰来，弓成一把弯弯的大弓，他蹬蹬地冲刺着，登上恩平小区那个坡。卸下框子，把摊子从旁边的门卫室那里拿出来，再递上一支十元一包买的宏声烟，对保卫千恩万谢般离开。附近的好几个小摊贩都这样做，省得来来往往拖着摊子工具等浪费时间，他们每个月要给门卫三百元，门卫工资本来不高，这样顺带也挣点外快。
　　 过来几个买房的，他们路过摊子，说这里还方便呢，买菜很近，小区门口都可以。黄贵搭讪说是啊，这样方便得很，到时我给你送到家里去。
　　 秋天的天气，到处有些微微的风吹过，从鸿恩寺庙旁吹来的月桂香味泛滥着。黄贵热情地翻动着青菜，不时加上一点水，以保持青菜的新鲜。看着自己都舍不得喝完的矿泉水，却全部浇到菜上面，想想人有时候比那些植物动物都不如啊。
　　 黄其在江州小学读六年级，由于要毕业了，学校安排住校，周五回家周日返校。
　　 家，只是他一个寄居的旅馆。对于父亲的一些工作，他根本不知道。他从区县学校转入江州小学，而在这里的学生很多都是非富即贵之人，家里条件很好不比自己是小菜贩的儿子。几次开家长会，他都很不情愿父亲去，觉得丢脸很伤自己。
　　 慢慢地，黄其学会了去欢乐迪KTV唱歌，跟人泡网吧。不少同学有钱，请他去玩，只要在考试的时候抄下题就可以了。人学好很难，学坏就容易一些，黄其老是管不了自己，先是不情愿后是舍不得后来更是离不开网吧了。
　　 城市在秋天里蔓延着朦胧，雾气在清晨总是伴着日渐苍老的黄贵，三十八的身体不再挺拔。四处集市的声音，有些温暖的感觉，瞬间的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生活还得继续！
　　 生活必须继续，不管多苦多累！
　　 【4】
　　 黄其本该回家的时候，但是一直没有回来。
　　 黄贵在窗户边看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小区里人来人往，却总是不见儿子黄其的身影出现。他能够到哪里去了呢？平时跟他玩得很好的魏世界、彭宇、何西、王辉家，他都一一打过电话了，他们的家长都说没有看见黄其来这里。
　　 饭菜已经做好了很久了，妻子廖雨在旁边问，囊个这么晚了还没有放学吗？
　　 放学了，囊个可能没有放学嘛！黄其拿起香烟，在鼻子边闻了一下，又放下。他很久都不抽烟了，怕又花去了儿子买笔的钱。城市生活，带给自己的是高物价，自己根本无力承受。他常常在夜半醒来，看见黒突突的夜，找不到逃离城市的路口，自己不能吃也不敢吃商场里面的东西。他很怀恋自己小时候，买一个很好的玩具才几分钱几毛钱，而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黄贵说，我还是再去甲壳虫网吧去看看，看是不是又去那里了，如果在的话就带回来吃饭。
　　 他走在平坦的城市街道上，两边的汽车都是张开嘴巴的恶魔，不知道哪天会吃掉谁。黄贵想起，自己前几天去问社保所，问自己这样的条件要如何办理？社保所的丢下来冷冷的一句话，
　　 “等有了政策来”。我们都是城市的建设者，但是却总是被城市所抛弃，城市给我们的只是几根冷冰冰的钢筋禁锢的房子，我看不到头，只看见虚晃的世界里不真实的人影和我卑劣的生活。
　　 【5】
　　 爸爸，你睁开眼睛啊。你不要离开我们，你丢下妈妈和我，我们怎么办啊？
　　 声音嘶哑，在空气中却有力地撕裂着，把混沌的空气赶跑，传得老远。周围站满了人，中国人总是最热衷于看热闹。打架都会围观的，何况现在死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都拼命拥挤着。这个世界是需要围观的，是需要人扎场子的，不然怎叫中国人呢？
　　 警察在照相，四处用警戒线围起来，车辆被交警指挥改道松石大道了，这里很安静，只有围观的路人。警察专业的手段让人羡慕，但是黄其却并不感兴趣，他和妈妈都麻木地或哭或泪，他们不知道如何回答警察的问话。
　　 警察带着黄其、廖雨两母子上了警车，同行的还有几个见证人。他们要去附近的恩平交警大队做笔录，而黄贵的尸体则由收殓人员暂时带回备警察做交通事故处理。另一个警察跟随那奥迪司机一起走，也一起到恩平交警大队去做笔录，奥迪大叔的车现在开得很好很安稳，他的眼睛里一定有黄其那燃烧的眼神。
　　 从恩平小区到恩平交警大队有两公里，平常坐公交车只要三分钟。
　　 黄其很清楚。
　　 这是他经常出去上网的必经之路，从家里到交警大队那边的甲壳虫网吧只要2分钟的路程。这是他去到游戏天堂的距离，这是他网络天堂的美丽路线。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很远，仿佛一个世纪。
　　 他已不能认识“恩平交警大队”那几个字。
　　 因为从这里过去，就是甲壳虫网吧和博业网吧，这两个网吧是自己经常去的网吧，出了网吧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个牌子“恩平交警大队”。网吧的老板都识字，在门口都写着“未成年人严禁入内”，但是黄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未成年人，反正自己没有身份证，是2004年12月生的。
　　 黄其和奥迪叔叔各在一间房里回答警察的笔录询问，见证人在一边等候，陪着廖雨轻轻劝说节哀。交警大队里很安静，没有人敢在这里高声喧哗。
　　 【6】
　　 笔录询问完毕。
　　 警察带着黄其和奥迪叔叔来到监控室，打开了恩平小区的监控视屏。听到警察在叫这个奥迪叔叔，才知道他叫干思人这个名，湖北人，在江州的瑞集小区租了个房开了个小公司。警察边打开视屏资料，边对干思人说你们要好好检讨，开车不要那样快，你这个要赔偿死者家属，具体按照交警大队的处理意见。
　　 警察接过干思人递过来的天子抽了一口，然后看视频录像资料，同步传输的监控资料立刻在收集汇总。
　　 那是爸爸！
　　 黄其叫出来。廖雨泪流出来，手紧紧地抓住黄其，说：
　　 “真是你爸爸……”
　　 视屏里,一个弯腰弓背的黄贵出现了。他先从879公交车下来，进入了菜市口巷子，进了甲壳虫网吧，几分钟后出来了；然后他进入了博业网吧，也是几分钟出来了；他去边上买了一元钱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有些依恋然后还是盖上了瓶盖，继续向宋兰大道走路过去，公路旁的车辆一辆又一辆很高傲地开过去，他看了看有些哀怨地摆头。
　　 黄其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知道，自己那个时候并不在那两个网吧，自己正在武警总队旁边的迪乐网吧呢，那里才一块五一个小时，便宜得很的价格。老板经常跟他说，多来玩多带几个伙计一起来，我给你优惠，甚至不要你的钱。多好的一个叔叔啊，正是你们断送了我父亲的生命。
　　 后面的视屏出现了，很清晰地画面了。
　　 黄其刚出3Q网吧，便被父亲黄贵看到，他们在争吵着什么。黄其知道那个时候父亲叫他回家去做作业，都毕业班了还在外面玩。他向前跑去，早点回家吃饭去；他想老爸真很麻烦啰嗦得很，一个菜贩子还不做生意到处来找自己，真是的。
　　 车辆很快，干思人的奥迪车根本就不愿意放过还是黄灯的红绿灯，快速而有力地击倒了黄贵，天生的狙击手就这样把曾经大难不死的黄贵放倒了。
　　 声音很大，喷的鲜血在视屏里四溅，在视屏的镜头里到处都是鲜血，给秋天里萧然的感觉。
　　 妈妈流着泪，“你爸爸希望你在江州好好生活，不被人瞧不起……”
　　 【7】
　　 爸爸，你走好！
　　 走好，爸爸！
　　 我再也不上网了，我再也不去上网了！
　　 我要好好学习，争取把成绩搞上去，考江州一中、三中、八中，这样才能有机会上重点大学。一定要在这个江州城里，做个好的市民，做个不受人歧视的城市人。
　　 有一天，我一定要好好治理这座城市的网吧，把那些无德无行只知道祸害小孩的老板绳之以法，拯救向我一样迷途的网虫。
　　 爸爸，你走好！爸爸……
　　 停尸房里,窗外吹来浅浅的风,还有附近恩平小区后面飘来的桂花香。
　　 很淡、很远,却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