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3年，清晨，南方某镇，苏家宅院。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耳边飘过大妗姐---桃姨慢悠悠的语调，苏若兰始终闭着眼，静静坐在梳妆台前，任凭桃姨手中的一把梳子在自己的长发上游走，梳子从额前顺着落到发梢，重复了三遍。桃姨把梳子往自己发髻上一插，然后手法娴熟地替她将长发挽成髻盘在脑后。婢女双儿侍立一旁，手里捧着放簪子，鲜花，头饰的托盘，桃姨仔细挑选了几件簪到若兰发间鬓边。
　　 “好了，好标致的新娘子！”桃姨一边啧啧称赞一边暗暗得意自己的手艺。
　　 双儿也忍不住羡慕地说：“小姐，快睁眼看看，你今天多美！桃姨的手艺真好！”
　　 苏若兰这才慢慢睁开眼皮，释放一汪清澈秋水，柔波中映入镜中的自己，两弯翠眉，薄施脂粉的杏脸恰红深浅，乌亮云鬓理得整齐服帖，耳垂紧帖着梅花形金饰小耳环。
　　 “怎么样？都打扮好了吗？”何氏一踏进女儿闺房就问。
　　 “太太，妆梳好了，穿上礼服就行。”桃姨回答。
　　 “双儿，呆了吗？还不快点服侍小姐更衣，时辰差不多，新姑爷就快来迎亲了。”何氏催促道。
　　 “哦，哦”双儿连忙应道，收起羡慕的心，放下首饰托盘，到墙边打开那口实木衣箱子，捧来一套大红绸缎面料，上有凤凰图案金线刺绣的新娘裙褂。
　　 桃姨接过裙褂展开，笑吟吟地说：“小姐，更衣吧。”
　　 她仍旧坐在椅上不动，心里忐忑不安，今天是自己出嫁的日子，可是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到底长啥样？她都茫然不知，婚事是身为布店老板的父亲苏盛昌和继母何氏合计订下的。
　　 见她犹豫的样子，何氏猜到了几分，便安慰道:"若兰，你放心吧，虽然我不是你亲娘，但我也希望你嫁个好人家，你父亲之前见过孙少爷，听说是一表人才，还在黄埔军校里念着书呢，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再说你这模样人品谁不动心？相信孙少爷一定会懂得怜香惜玉的。”
　　 何氏说着又贴近女儿耳边细声耳语了一番，只见她的脸刷的红到脖子根，轻声说：“娘，我知道了。”
　　 桃姨虽听不见何氏与女儿耳语内容，但毕竟是过来人，察颜观色，知道何氏一定是传授一些洞房花烛夜中新人注意的事项，见准新娘害臊的样儿，忍不住打趣：“若兰小姐，别害臊，过些日子你就习惯了。”
　　 何氏笑着啐了桃姨一口：“大妗姐老不正经取笑新人，要罚你大妗姐自打嘴巴。”
　　 桃姨知道何氏只是和她开玩笑，自己也顺着意，手掌轻轻了触了一下脸：“呵呵，这样行了吧，太太？”
　　 双儿还是十四岁的女孩儿，完全不懂个中详细，说：“桃姨好好的干嘛要自打嘴巴。”
　　 “哈哈，丫头，再长几年就明白了”桃姨笑道。
　　 何氏一再催促，若兰才起身，桃姨和双儿前后替她摆弄，总算把喜庆的裙褂套上。
　　 天色渐亮，约莫卯时初，听得喜庆锣鼓敲击声自远而近。
　　 “来了来了，新姑爷到了”苏家伙计苏远山高声叫道，一边开了宅门迎候，一边小跑往客厅报告苏盛昌。
　　 走过一切习俗，二九年华的新娘子苏若兰盖上大红盖头，由桃姨搀扶着坐进花轿，轿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升起，一时间锣鼓乐再起，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往另一个镇上的孙家迈去。
　　 一身黑色唐装，一段中间结着花球的红绸跨过肩头斜绕到腰间，花球设计贴近胸前的位置，二十二岁的新郎孙兆英跨着高头大马走在花轿前面，脸上丝毫显现不出小登科的喜悦，轩昂的眉宇间倒隐约有厌烦惆怅的神色。
　　 此刻，他的心魂早已飞回广州，眷念着千里之外那个俏丽的女学生---王丽华。
　　 “丽华，明天我就回来了。”他暗暗自语。
　　
　　 【二】
　　
　　 中秋刚过，秋月尚盈，如水的月华透过窗户泻进新房。
　　 苏若兰这夜并没有体验到继母何氏说的那种令人羞答答的情景，可能是喜宴上喝多了酒，差不多子时，孙兆英才跌跌撞撞一脚踢开新房的门。
　　 “砰”的一声响，门被踢得反弹，孙兆英痛快地发泄了奉父母之命成婚的极度厌烦苦闷，他正眼也没瞧端坐妆台前的苏若兰一下，朦胧醉眼寻着了床的方向，扑过去，自顾自倒在床上，不一会就呼呼睡去。
　　 苏若兰心思细腻，虽说上过新式学堂，但骨子里还是认同三从四德的传统，她约略思量一下，放下小姐的架子，给孙兆英脱掉鞋子，把悬在床外的一双腿小心托上新床，并想把他身子往里推挪，一转念又觉得太大动作会把他惊醒，还是作罢，随手打开床上一叠秋被盖在夫婿身上。
　　 房内，一对龙凤烛早已烧残，她走到案前剔了剔了案上一盏油灯 ，回头再看时，孙兆英刚好侧了一下身子，脸朝外，她仔细端详他，国脸，剑眉，挺拔的鼻梁。她不由痴痴欣赏着他的五官出神了一会，继母何氏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那么粗鲁！”她想着，下意识扭头看看那扇被踢得反弹的房门，暗暗揣测他的脾气，轻轻叹口气。
　　 因为羞涩，她不好意思直接睡到新床上去，她害怕接触到那个还很陌生的男人的身体。只好坐着，一直熬到丑时末，便觉眼皮开始打架，越打越激烈，终究还是抵不过睡神，伏在椅背上不知不觉就睡了。 约略过了一个多时辰，依稀听见陪嫁过来的双儿在门外叫：“小姐，小姐”
　　 她抹抹惺忪睡眼，抬头，见曙色已将窗棂染白，往床上一看，哪里还有孙兆英的影子，突然想起初归新妇的一些必守习俗---新婚第二天要在卯时中给翁姑端水洗脸敬茶。忙去开门 ，门也只是虚掩着，想必是孙兆英出去时随手掩上的。双儿早已梳洗好，一见她就焦急说：“小姐，卯时已经过了大半，孙家老爷太太都在大厅里等着呢，姑爷早到了，你快出去吧，不然人家要笑话苏家没家教了，出门的时候咱们太太吩咐过一定要遵循这些礼仪”
　　 “哦，哦，我该死，睡过头了”苏若兰一边说一边大踏步想往厨房里端水。双儿一把拉住她，递给她一条湿毛巾：“快擦擦脸”，然后指着地上两盆热水：“小姐，我早端来了，水温刚好，你端一盆给老爷 ，我端一盆给太太。”
　　 “多亏双儿想得周到”苏若兰感激接过毛巾，随便擦了一下，旋即回房开箱拿出两块新手帕，主仆两人急匆匆端了水往客厅去，只见佣人吴妈已经按大太太吩咐准备好了茶水。
　　 客厅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幅龙凤呈祥的画卷，画卷下是案台，台面上摆放着一个青花瓷瓶，瓶里插上了百合和美人蕉，老爷孙剑甫和大太太李氏坐着案台两边的太师椅上，厅右侧和左侧分别摆放着一列茶几椅子，二太太刘氏坐在右侧的椅子上，孙家三位少爷都到齐，大太太李氏所生的大少爷孙兆福和妻子叶丹青，二少爷孙兆英都坐在左列椅子，未婚的三少爷孙兆敏是二太太所出，便随刘氏坐在右列。
　　 其实这习俗都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孙剑甫和两房太太早已经洗漱过了，就在客厅里接受了新媳妇若兰的端水敬茶礼仪，象征性的抹一下脸，喝一口茶，苏若兰又给大哥大嫂，小叔子一一敬完茶。完了，大太太李氏就叫各人散去忙自己的事去。
　　 若兰和双儿回新房，孙兆英却留在了客厅。
　　 “兆英，还不回房陪陪媳妇去，在这干嘛？”李氏笑眯眯地说。
　　 “父亲，母亲，孩儿打算下午启程回广州了。”孙兆英认真地说。
　　 李氏觉得突然，正想说话，孙剑甫抢先开了腔：“荒唐!你新婚才几天？起码也要过了三天吧 ，哪有第二天就抛下新媳妇走的？你让我怎么向苏老爷交代？不行不行！”
　　 “父亲，我这次回来本来只是想探望你老人家，成亲也是临时遵照你老人家的意思，孩儿现在是为党国效劳的军人，婚事还没有向军部汇报，这已经违反规定了，再说我刚从军校毕业，很多军务都要抓紧熟悉，男儿当以事业为重，父亲不是常说吗？”孙兆英显得理由充分。
　　 一席话说得孙剑甫沉默，他叹口气：“唉，悔不该让你跟了你二叔去广州，读什么军校，结果呢，祖宗还没见光耀，老家先不要了。”
　　 “父亲说哪里话，只要孩儿努力，将来升职了，还愁没时间回来看你吗？”
　　 “让我再想想，你这样做实在是有点离谱”孙剑甫摇摇头。
　　 “父亲，我告假半月，已经满了，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走的。”孙兆英语气比较坚决。
　　 “唉，都是你一味拖延的缘故，不然怎么会搞得那么仓促，我没意见了，不过你得和你媳妇商量好，人家刚进门你就要走，怕若兰心里委屈了，就不好了。”孙剑甫只好让步。
　　 孙兆英对新婚妻子的交代极其轻描淡写，听说丈夫要走，苏若兰一下子怔住了，可是想到出嫁从夫这条例，她只好默许。
　　 古渡头，上船前，孙兆英只淡淡说了一句：“以后，烦劳你代我孝敬父母了，自己保重吧！”
　　 看着他将近一米八的身影潇洒却冷漠地背转去，再没有回眸，顿时，一股悲凉直抵她心怀 ，眼泪随江风潸然而下……
　　
　　 【三】
　　
　　 孙家的一切，对苏若兰来说是何等的陌生，幸亏有双儿陪着，才不至于太过孤单落寞。
　　 晚饭，一家人围着餐桌就餐，就差孙兆英了。大太太和孙剑甫商量着：“老爷，明天就是若兰出嫁三天的日子，照规矩要回娘家探望的，你看，现在兆英又……，唉，怎么向亲家交代。”
　　 孙剑甫看了看苏若兰，有些歉疚：“二嫂，委屈你了，但兆英是男子汉，必须以事业为重，我知道你是知书达理的，希望你暂时忍一忍，将来我们兆英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老爷，我明白的，明天就让双儿陪我回一趟娘家，父亲那里我会替兆英解释的，你不必担心。”她的回答让两老都非常宽怀。
　　 “若兰，咱们兆英能娶你为妻，真是他的福气，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们，你也是孙家的一份子，别见外。”大太太微笑着，语气极其和蔼。
　　 “若兰，以后咱们多谈谈心，只要不烦恼，日子就过得快，不多久二叔就会回来的。”叶丹青眼里闪着真诚。孙兆福也连声附和说：“是啊是啊。”
　　 “明天让二嫂一个人回家太不像样子，双儿是陪嫁的丫头，年纪又小，两个年轻女子，十几里路上没个男人照应，我总觉得不放心。”大太太说着看了一下大儿子孙兆福，继续说：“兆福，你明天一早准备一下二嫂回门的礼物，要凑齐了，然后雇两辆马车，陪护她俩回一趟娘家吧。”
　　 “我去？”孙兆福感到疑惑，扭头看看身边的妻子，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叶丹青那隆得老高的肚子 。
　　 叶丹青笑笑轻拍开他的手：“娘叫你去，你就去一趟吧，小毛头还没够日子出来呢，你担心什么，去吧。”
　　 “可是，明天米行到货，我要监看着卸货呢。”孙兆福是长子，打理着家族的米行，茶庄生意。
　　 “少担心，明天我出去看着，兆敏从茶庄过来协助一下，等米卸完了还回去，再说米行还有阿牛，阿木两个帮工。”叶丹青说。
　　 大太太看看大媳妇：“我明天也出去看着，我孙儿要有什么动静，也好照应着。”
　　 二太太见状连忙自荐：“你们去米行，我到茶庄替兆敏看一会吧。”
　　 “弄得大家为我奔忙，若兰心里真是愧疚。”她充满歉意。
　　 “一家人说话，就不必客气了。”孙兆敏说。
　　 孙剑甫看各人基本安排好了，满意地说：“就这么定了，大家回房休息。”
　　 翌晨，孙兆福按照母亲的意思凑齐了带给苏家的礼物，刚把车雇回宅前。进了院子，中间是约两米宽十米长，顶上是花架子的露天长廊，长廊左侧是一口水井连着厨房，右侧是晒场，边上长着一棵银杏树。孙兆福穿过长廊，进入中门就是一家人住的四合院，刚过中门，只听见西面自己屋里传来妻子凄惨的叫声，听得他打了寒颤 ，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却被母亲拦在门口：“你不能进去，别紧张，大嫂要生了，接生婆慧姨在里面 。”
　　 “哦哦”他眼睛往里张望，但门口垂着竹帘，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妻子又“啊”的一声，唬得他竟然渗出汗来。
　　 慧姨揭开门帘出来报告：“大少奶难产，我看还有一阵子，你们耐心等等。”旋即又进去。
　　 很快，苏若兰和双儿也来到门前关注，三少爷孙兆敏和二太太一早分别到了米行和茶庄，并不知情。
　　 “兆福，大嫂刚出米铺不久肚子就疼了，我赶紧把她送回来，现在看来你不能陪二嫂回苏家了 ，这情况你也不安心，这样吧 ，你在家陪大嫂，我和老爷出米行照看，让兆敏陪二嫂去一趟吧。”大太太皱皱眉头说。
　　 “哦，哦。”孙兆福一边掏手帕擦汗一边答道。
　　 在家清闲了很久的孙剑甫闻讯只得穿好衣服和大太太急急忙忙赶往米行，二十一岁的三少爷孙兆敏奉命陪二嫂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四】
　　
　　 虽然是异母所生，毕竟血统相同，孙兆敏和二哥孙兆英的身高，长相相仿，苏家伙计苏远山只在自家小姐出嫁那天见过孙兆英一面，印象不是很深，见了孙兆敏竟直呼姑爷，让孙兆敏十分尴尬。 双儿“扑哧”一笑，说：“远山叔什么眼神呀？你仔细看，这是孙家三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