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父母的枕边，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天我起得还算不晚，父母已经外出晨练了。我径直来到他们的卧室打开电视收看体育晨报节目。我自打结婚就与父母分住，只在过年时才带上妻儿回家与他们团聚。父母都已年逾古稀，睡眠越来越少了。每每天不亮他们就悄悄地起床，一年三百六十天坚持晨练。
　　 也许这天父母因为连日来准备年货的操劳太累了，他们起得不似往常那样早，所以被子还摊在床上没有拾掇。我便一边看节目一边为他们收拾床铺。
　　 被子叠好了，放到橱柜里去，褥子叠好了，整齐地码在床头。正在我伸手拎起两只枕头的时候，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父亲的枕边有一副叠好的手绢儿，我知道那是他专门用来擦眼泪用的。因为在白天我注意过，父亲的眼睛总是不自然地流出眼泪来，也许是年龄一老，眼睛不能承受的刺激太多了，天凉了热了，风吹沙迷了，就是没有任何征兆，父亲的眼睛里也总是湿乎乎的，需要有一副手绢保持眼睛的干爽。我没想过到了晚上，父亲还那么需要它。
　　 在手绢儿的旁边是一个剥开了的桔子，但桔子皮还完整地包裹在上面。母亲有长期慢性咽炎，到了晚上躺下之后，经常不断地咳嗽。我知道那是父亲专门在临睡前预备下的，每当母亲咳嗽厉害了，他就会从枕边掰下一个桔子瓣来让母亲噙在嘴里压一压。
　　 紧挨着桔子的地方摆着一个热宝。我用手一摸里面还存着余温。母亲大约二十前闹过一次严重的胃溃疡，我上班后专门为她买了一个小热宝，以备她肠胃难受之需。这么多年了，父母用得很仔细，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母亲虽说肠胃病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每当吃得硬了凉了，肚子还是有反应。所以父亲每天晚上都记着，把热宝插上电，送给母亲暖一暖。
　　 从父亲的枕边向母亲那边看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小卷卫生纸。母亲经常在夜里用卫生纸堵着自己的嘴，她有咽炎，一口气喘得不匀实了，就可能引起一阵咳嗽。她怕影响父亲的睡眠，为了尽量不惊动父亲，她自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卫生纸的里面是一包酸奶。父亲有个血糖低的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闹一回，尤其是夜里空腹时最容易犯。每当犯上来，浑身冒虚汗，四肢打颤，是一步路也不能走的。我知道这包酸奶就是在他们出去溜弯时，也被母亲私下揣在包里，时刻为父亲准备着急用。
　　 最靠近母亲枕边的是父亲的药盒。那里面分别装着谷维素、心得安、安定片和潘生丁。父亲自打五十来岁患上心脏病，一直没离开过医生为他特配的这几样药。母亲定期查看及时补足，比自己病了吃药还要尽心。
　　 在两个枕头中间是一小瓶葫芦形的速效救心丸。随着年龄的增大，母亲的心脏也出了毛病，到医院里诊查与父亲一样，都有些心底供血不足。这是他们两人共需的药，所以放在他们中间。
　　 突然想起在我幼小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在父母轻轻的絮语中醒来。隐约记得他们说的都是些家事和生计，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父母就是依靠这相伴黎明的来言去语，为我们兄弟姊妹编织出了简单而又温馨的生活。当然他们会有愁苦，一声声长吁短叹都抒发在我们醒来之前，他们也有误解和摩擦，但又会在我们翻身睡去的时候归于平静。他们自以为这只是他们需要担承的秘密，其实我醒了，我能在迷梦中听到，那时的我并不关心他们的话题。我只是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那声音给了我无法比拟的温暖和安全。
　　 我一件件收拾着父母枕边的物品，便懂得了父母之所以相濡以沫地走过了五十多年，都是因为每一句深浸着情爱的枕边言语，当然还有这些看似琐碎实则维系着对方生命健康的相互支撑和搀扶。
　　
　　
　　
　　 《请将手安放在我的肩膀》
　　
　　
　　 每当我接触到父亲宽厚的手掌，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场景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暑热难耐的上午，我和父亲从大姐家出来赶往县城。当时正值我中学毕业而高中还没有开学，大姐和三姐的预产期都在那几天。当天早晨三姐从县城托人给家里捎信儿，说人已经住到医院里去了。而大姐这里情况也有些急迫。于是我随同父母先到大姐这儿，将母亲一人留下，我和父亲再赶往县城。
　　 从大姐家的村庄出来到公路有几里远的土路。前两天刚刚下过大雨，路面上到处是深浅不一的积水。在窄窄的行车路线的两边就是庄稼车轧出的辙印，稍有不慎就会把车子骑到里面去，跌个人仰马翻。在我的印象里，那应该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骑车带父亲。不知什么原因，我脑子里忽然有了一种使命感，那就是不能跌倒，一定要保证父亲的安全。现在我已想不起来，为什么父亲会同意由我带他。我小时候身体一直瘦弱不堪，象这样的力气活从没干过。也许是我的固执逞能，也许是父亲有意识地想锻炼我。反正父亲同意了，而且就放心地坐在了我七扭八拐的后车架上。
　　 多了这一层压力，我更加紧张，越是想扶正车把，它就越加不听使唤。就在我浑身冒汗行将失控的当口，父亲的一只手稳稳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感觉真的是很奇妙，在我感知到父亲手掌温暖的同时，我的心神一下子镇定下来，那些杂乱无章的顾虑从脑子里消失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前方的路面，尽管不宽，但我想容纳小小的车轮已经足够了。心里轻松了，车子也轻快起来，我一直平平稳稳地把父亲带到了公路上。那是父亲唯一的一次用肢体语言告诉我，他把自己交给儿子是多么放心。
　　 参加工作不久的一个晚上。那时我在单位住单身，偶尔也回家小住。父母在二姐的工厂里帮忙，临时住着厂里的一间宿舍。我回家住时就会在父母的床边支起一张行李床。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安静中我听到父亲的呼吸，我知道他还坐在床边。
　　 “前两天我帮你整理你从大学里带回来的书本了。”父亲还是开口了。父亲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绕弯子的话对他来说是个难题。
　　 “嗯。”我不清楚父亲到底要说什么，便随口应着他，眼睛却没有睁开。
　　 “我看了你写在日记里的字，你不愿我们变老，这让我很感动。”父亲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如果父亲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也许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可从他嘴里说出“感动”这个词，我在他身边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身在异乡的我，在某一个月色盈窗的夜晚，当我独处一室，想到归家时看到父母又老了几分，又添了几丝白发，文字间不免会有些惆怅与感伤，写下几行惟愿父母年轻健康的字，我想在任何一个游子的心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想起了那篇短短的日记，它只是我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涌起的偶思而已。但就是这样几句话却感动了父亲，感动得他要等到我归家的时候当面向我表达。
　　 那个夜晚，我有一丝羞愧。在心里我偷偷问自己，你爱父母吗？你回馈他们的爱有他们给予你的一半持久和深沉吗？我懂得天下的孩子都有着爱父母的意愿，可能够象爱自己孩子那样爱父母的又有几人呢？世上时间最无情了，你想留住的它偏要失去。就在你的眼前，父母真的一天天苍老了。
　　 距离父亲向我表述他的感动也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如今父母老得更象是我的孩子，他们见到我是那么高兴，好吃的东西记着留下来与我同享，好玩儿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说给我听，两人之间闹了小矛盾都想让我帮他们拿拿主意。每次我离开时他们又是那么依依不舍，话里话外想把下一次的见面约定下来。他们忽然变得那么幼稚又执拗，有时会冲着我耍耍小脾气，因为我的忙碌和爽约。可是他们又禁不住我的两句好话，一转脸又会雨过天晴，和我玩到一处。
　　 当我注视着父母苍老又柔软的手，我就会想到少年时父亲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那轻轻地一放，是坚定的信任，又是安然的托付。在我小时候，父母正年轻，他们牵着我的手。当父母老了，告诉他们，将手安放在我的肩膀吧，我会带你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