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大山就解了冻。太阳底下冰雪在消融，云悠悠风也悠悠。春发佬正眼眯眯地坐在家门口，一边抽黄烟，一边享受着春阳的温暖。一小孩气喘吁吁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大喊：“笨伯大爹，快去快去哟——老贵先生回来啦！”
　　 春发佬慢悠悠地从嘴里拔出长烟筒，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又抬头望望太阳，才问：“哪个么老贵先生？”那小孩说：“就是你常说的贵根伢呀！听说是从海那边岛上来的！”
　　 “啊！贵根伢？！”
　　 春发佬顿时激动起来。
　　 五十多年前，春发和贵根被同时捉去当兵，被迫开到江那边打仗。有一回刚上战场，贵根伢脚肚子就叫子弹放了血，是春发拼命把他背下来。后来，春发逃跑回了家，贵根却跟人过了海……
　　 春发佬急急忙忙把脚往鞋里塞，可是塞了半天没塞进去，低头一看，那只鞋却在几步之外咧着嘴“笑”。他也笑，笑着用那长烟筒杆把鞋慢慢挑过来，然后往脚上一套。并自言自语：“他真的回来了呢……你这小毛头，撒我谎么？”小孩晃着脑袋说：“哪个敢与你笨伯……撒谎啊？那老贵先生一进村就问你，村长叫你去和他见见呢。”春发佬这才起身，同时朝屋里喊：“毛伢奶口也！贵根伢回来啦，我去会会他……”他老伴灵凤奶便从屋里出来了，“真的呀！……”猛见他脚上一只鞋还踏着，又笑说：“看你那脚，哪好去见客哟！”那小孩忙说：“对口也！村长叫你把家里收拾收拾，还叫都把衣裳换换，穿齐整些。贵老先生就要上你家来看看……”
　　 “来看看有许多讲究！捉壮丁那年他才十七岁，比我还小两岁，自家兄弟嘛。”春发佬看看自己身上半新旧毛料褂，觉得蛮合适。可那小毛头又说：“人家是阔佬呢！”
　　 “另外阔到哪里去了？”春发佬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要是叫我到那岛上去看他，人家不也说我是阔佬呀！”说着便把那长烟筒往后裤腰里塞，可是找不着地方，便只好插进后颈脖衣服里。灵凤奶这时从屋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皮底毛鞋，朝他面前一丢，“换双鞋去哟。”顺手取下他颈脖子上的烟筒，说：“见了贵根伢还怕没得烟吃么！”
　　 春发佬也只好睁眼让她“缴械”，极不情愿地换了鞋，可系起鞋带一看，那鞋子穿反了脚。于是只好脱下重穿。灵凤奶又好气又好笑，连声道：“难怪村里人都叫你笨伯，真是笨伯哟！”
　　 他却笑。似乎叫笨伯是一种褒奖。
　　 他终于换好了鞋，于是便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地向下屋走去。那皮鞋底居然敲得路震响。
　　 这时，那老贵先生正被一班乡村干部围坐在他侄儿家屋里。春发佬走到门口，见屋里塞满了人，便站到门槛上吆喊：“贵根伢！你回来啦！”惹得满屋人一惊一笑，“是笨伯。”有人说。
　　 那老贵先生一听到这喊声，便泪光闪闪地扑出人围，“春发哥！是你呀！”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两张老脸都老泪纵横……
　　 “贵根伢，你好么？”
　　 “好，就是想家哟……”
　　 “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了！贵根伢……”
　　 这时一村干部连忙挤过去，对着他耳朵低声说：“你要叫老贵先生！”可他却像没听见，依旧一口一个贵根伢。“贵根伢，到我家去，我要好好陪你喝几盅！”
　　 于是把贵根伢引到家里。
　　 灵凤奶是一把好手。一眨眼功夫就把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又干干净净，且有一台电视机摆在桌上，正放着美女跳舞的镜头。这使春发佬感到很自豪。客人也感到很惬意，走进门便说：“春发哥，你日子过得不孬啊！”
　　 “不孬不孬！如今谁还过孬日子呢？”春发佬冬寒盖着春暖说。
　　 贵根伢又问：“孩子们都在不在家？”春发佬更觉春暖，响亮地答：“托你的福，一个在城里机关上班，一个进了大学，一个念高中。”说着便拿过桌上的暖手器，炫耀地拍拍，“这东西就是大儿媳妇买的呢！”
　　 接着坐下喝茶，贵根伢眼晃了晃，突然又问：“家里安空调了么？”春发佬愣了愣。空调他早想买的，可是家里有手提火炉，加上两个伢子念书要花钱，又加上平时打麻将要票子，所以一直没买。于是说道：“空调么，那东西死耗电，我不稀罕，家里有的是栗碳火炉，要那东西没用的。”谁知灵凤奶却接腔说：“还说不稀罕呢，昨日还说空调比火炉好呢……”春发佬脸顿时涨红了，红起一脸的真理，说道：“你就想赶时髦，你一老婆子能赶得上小姑娘小媳妇呀？年月不管么样变，这土地根本总变不了，钻乌龟变鳖，还是一个人一颗心……”说着，将脸车向贵根伢问：“你说是不是呢？贵根伢！”
　　 贵根伢笑了笑，就把话题扯到很远很远的过去……
　　 就那么说着笑着欢喜着，晃眼就到了吃午饭时候，贵根伢要走。只见灵凤奶拍着衣裳从灶房里跑出来，说饭也熟了菜也炒了酒也热了，么能让你走呀！贵根伢摆摆手说不行啊嫂子，中饭政府安排了，不好推辞。我还有几天回去，你的好酒好饭留下回吃吧，说着摸出一叠人民币，“这几个钱，去买个空调，好让你和春发哥也尝尝时下新鲜温暖吧！”
　　 春发佬像被蜂子蛰了一下，怔在那儿，一会摸摸脸上蚯蚓爬似的皱纹，一会摸摸下巴上那花白朗朗的胡子，似乎想了些什么，最后说：“多谢你的美意。可这钱么，我可不能要！空调我是要买，可眼目下还不想买，有火炉，时下新鲜温暖也是从火炉来的，空调是火炉的孙子呢……”
　　 贵根伢表情杂糅起来，但说：“那你春发哥就是见外了！”老贵根说着把钱丢到桌上。一位来陪酒的村干部便连连递眼神。可春发佬急忙拿起那钱说：“你在海外，想必寻钱象扒槎壳吧？可你我的情谊也不在这钱上啊！再说，一对亲兄弟，有情有义就行，记着根脉，记着祖宗就好，不在黄金白银，要不还算兄弟么？”
　　 这话让老贵先生装满一肚子问号，泛起一脸的心思，但他却装作没听见，急忙出门，急忙走了。春发佬正要去撵，却被那村干部一把扯住：“笨伯！笨伯！”
　　 他只好把钱收下了……
　　 可在老先生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村小学的校长专程跑到县城龙山宫宾馆找到老贵先生，说是代表全校师生感谢他的捐款。老贵先生惶然道：“我并没给学校捐款呀！”那校长却说“贵老先生一片赤子之心实在令人敬佩。捐了款还不愿留名呢！”
　　 贵老先生被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