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扶禾强忍着不让自己回头，一直等到几分钟后，车上了山坡，他才侧过脸，透过车窗，看已远在山脚下的城市：城市钢筋水泥造就的错落的楼群高昂着头，把太阳撕成条块，把阳光回馈成一片刺眼的光晕，扶禾知道，那里有自己的家、工作单位和亲戚朋友，是再熟悉不过的陌生地，现在，他要逃离。
　　
　　 一上班，就听说有客户要进山收皮子，扶禾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做出决定：走，我要走，马上。
　　 批休假报告、交待工作，一系列事情很快搞定，因为扶禾的单位实在是清闲到没有什么具体事情可做。行前，扶禾把整理在桌上的信用卡、工作证、银行卡一一放入抽屉，然后轻轻地绝然地锁上抽屉，锁碰上发出的轻微的“咔嚓”声让他内心泛起一股激流，人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走了。
　　 心已满得不能再满，人已累得不能再累。单位，面对的是来来往往纷纷挠挠的人群和无聊的工作；家里，无所事事又忙忙碌碌，自己与阳阳两人如平行线各跑各的；夜晚，陷入的是一场一场反反复复似曾相似的梦境……他感觉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没什么关联，自己于世界于家人不过是皮囊，完全没有什么意识层面的东西左右思维和行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扶禾喜欢翻看过去写的文字，从中他还能寻找到片刻的欣慰和安宁，但离开文字后的眼睛，又会空洞到一无所有。
　　 是的，一无所有，就是这种感觉。
　　
　　 每天早晨打仗似地买回豆浆油饼，帮阳阳把孩子收拾清爽，急匆匆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由阳阳火速带着去学校，然后自己转身，冲进屋里，匆匆抓起挂在衣架上不知穿了几日的外套，冲锋似地冲向公交车。
　　 月票“嘀”的一声，验明正身，你现在是乘客，可以落座。四十分钟的车程扶禾可以充分利用——赶紧闭上眼睛补个回笼觉，每天晚上被梦纠缠，醒来总是疲惫不堪。
　　 到岗，刷卡，“嘀”的一声，再次验明正身，你现在是员工，可以上班。可真的落座于办公室，经常是没什么具体的事可做，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可寻。一片懒的沾水的抹布拿在手中，随便呼拉一下桌面，再泡杯茶，然后把报纸拿在手中，漫无目的地浏览。报纸上总是有连篇累牍的广告夸张地占满整版，信誓旦旦的承诺随处可见，文字搭建的美丽陷阱让你几乎忘了什么是美什么是真。或，忽拉拉来一群人，这个要这样那个要那样，吵得头皮发麻，这个时候的扶禾感觉自己被人撕扯着，强奸，更是烦闷不已。
　　 当然，“下基层”也是一个重要的任务。尾随领导，早晨围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杯槲交错，海吃滥喝，转出一天比一天更空无的无聊。
　　 下班，回到家，做饭、收拾家务、看孩子作业，扶禾和阳阳各负其责，等孩子睡下，扶禾和阳阳一个在网上百无聊赖地瞎逛，一个在电话前“哈韩”，各自为阵，累了，也只是各自自顾睡去，互不干涉，连话也懒得讲。
　　
　　 转弯了，城市隐去，扶禾慵懒地闭上眼睛。昨天晚上，出现的又是以前有过的梦境：他觉得自己一直飘着，并不在天上，也没在风里，反正就是脚下无物，就那么飘着，无根的感觉搞得他醒来比往常更多了几分疲惫。还好，有车来了，客户来了，扶禾逃离的决定也就来了。
　　 为什么要走？在写休假报告的时候，有那么一秒，这样问过，不为什么，就是想而已，扶禾苦笑着回答自己，他感觉逃离是自己早就想要的事，没什么为什么，只是想，非常非常的想。要给阳阳电话吗？曾一秒，扶禾的手已放在了电话上，但还是收了回来，算了，各自清静吧，这样想着，人已坐在车上。
　　
　　 一阵颠簸摇醒似睡非睡的扶禾。扶禾睁开眼，立即被窗外的景色所震撼：雪峰，晶莹闪亮，几片闲云似是而非地悠在雪峰旁；雪峰下，土褐色的山体，沟沟壑壑把光线折射成不同色调，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油画；再往下，就是草，清一色的草绿，一直流到车前；天空，湛蓝，湛蓝，蓝得几乎失真，让他忍不住想流泪；太阳，艳丽而张扬地独霸天空，看它一眼，便立即有火辣辣的光刺得扶禾不得不闭上眼睛，但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仍不善罢甘休地追进他的眼，把他眼里的泪花搅成七彩虹。很久没有什么能让扶禾如此震动了。以后的六个小时车程，扶禾醉了似的，痴了似的，目光一直追逐着窗外的绿草、小溪、突兀的石头、还有连绵起伏的山脉、还有山里一切的一切。
　　 “跟我们走，还是你自己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接你？”目的地到了，车停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前，客户征求扶禾的意见。
　　 “住这儿。”不用考虑，扶禾就决定。和商人在一起，除了银子的味道，还能有什么？他在心底坚决拒绝和商人在一起，他早已厌烦那些无聊的应酬，他不想逃了出来又陷进去。
　　 “那好，我们今天晚上要赶到牧民点，跟他们喝酒，联络联络感情。”客户说完，就跳上车，兴冲冲地走了。
　　 扶禾看着车远远驶离，抽抽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奇怪自己，也就一天的功夫，好像鼻子已不能适应城市的标志物“汽油尾气”了。等他再转过身时，扶禾发现，黄昏已铺天盖地漫漫涌来。黄昏真黄啊！满天层层叠叠桔黄色的晚霞把扶禾搞得一时用词不当，他笑笑，原谅了自己的弱智：这有什么，美，就是容易让人发晕嘛！草原的夜随着太阳的落下，暗，是没有什么过渡一下子围过来的，扶禾意犹未尽，也不得不转身回到小屋。
　　 小屋很破旧：干打垒堆的墙很粗糙，一扇门，歪斜地拧在一边，墙壁上雨迹斑斑，应该是房顶不防漏被雨水冲出的杰作，像极了抽象派画家的作品。被子卷在一个尿素口袋里，炕上，几片黑乎乎的毡子，肮脏到辨别不出本色。扶禾提着毡子来到屋外，用力抖了抖毡子上的尘土，正要往回放，突然发现天空已有渐渐清晰的星星，便顺手放了毡子坐在门口。
　　 一颗一颗，随着夜色的加重，星星越来越多。星星真亮啊，那么多，那么近，扶禾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感觉能触到那些晶亮的星星。“晶亮”，是的，扶禾本来想到了“璀璨”这个词，但觉得那个词笔划太多，过于复杂，不适合草原简单到纯美的星星的亮色，这种亮色，即使是在珠宝柜台，也是绝对没有的。
　　 扶禾仰着头，贪婪地看星星，后来累了，干脆躺在毡子上，还在看。星星的晶亮一直把扶禾轻柔地送入梦乡，但今夜，扶禾的梦乡，无梦。
　　
　　 【第一日】
　　 扶禾醒在清晨，绝对是清晨，在别的星星都陆续隐去，只有启明星还在坚守着等着扶禾醒来的那样一个清晨。扶禾醒来第一眼看到泛着水样光芒的启明星时，一时出现错觉，竟以为那是阳阳的眼睛，他心里一激，“忽”地坐起身来，完全清醒。
　　 很久，很久，扶禾没有这么无梦地醒来，没有这样轻松地醒来。扶禾站起身，清晨凛冽的寒意立即围上来，让他打了个寒战。扶禾挥动手向寒冷致意，这里的寒冷他也觉得亲切，他伸伸腰，再在原地跳了几跳，但马上就觉得气喘，高海拔的缺氧使扶禾稍加运动便心跳加速。扶禾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听心脏在清晨万般寂静中发出的“咚咚”的有力的声响，竟有一阵快意舒展在他的每一个毛孔。他看四周朦胧一片的山色、草地好象还在给他讲着梦的故事，索性又躺下来，等着日出。
　　
　　 那应该是大三吧。几个同学约着去爬华山。一路上，遇险遇难，抚禾和几个男同学都充当急先锋，把一群被山的险峻吓得大惊小叫的女生拉上东峰的时候，太阳正一点一点儿地升起。
　　 那天的太阳，真的应该是一点点地出来的，极有耐心的样子。当太阳出圆的那一刻，他们激动地互相拥抱，对着太阳大声喊“我爱你”。今天，“我爱你”在消失若干年后又在清晨、在此刻悠然响起。是的，那天，“我爱你”一声接一声，传到很远，又被山折回，一声一声的“我爱你”叠加在一起，浑厚而极具感染力，几个女生都又哭又笑地流着眼泪抱作一团，而扶禾心里涌动的，是爱情是神，是圣，是永远不可颠覆的神圣。
　　 “太美了，一辈子我也不会忘记。”也是在那一个时刻，阳阳第一次把头轻轻地靠在扶禾的肩头，并接受了扶禾的深情的吻。
　　
　　 扶禾还沉浸在往事的时候，天色已大亮，但他并没有看到太阳。扶禾纳闷，站起身来，寻着东方明显的亮光向山的一侧走去，刚转过山坡，他乐了，嗬，原来太阳早已高高地悬在空中。
　　 扶禾被突来的阳光闪了眼睛，不禁大笑。“哈哈哈”一阵猛笑，停下笑，他又不知自己为何发笑。笑了，怎么样吧？我就是笑了，扶禾心中突升的一股豪情让他转身回走的时候，人变得很轻，步子迈得很大，还顺势在草地上来了个前滾翻。多少时间了，不到四十的扶禾已习惯自己的“老态”：在单位被同事“老哥老哥”地叫；在家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阳由叫他“扶禾”改为“老何”；他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老了，老到对什么都没有了感觉。想当初，对阳阳叫他“扶禾”他是很有感觉的——阳阳的声音里有一股腻腻的甜，总会粘住他让他不由地想向她靠近，想拥她入怀。原来自己真是很有感觉的！扶禾被自己的“感觉”弄得很激动，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他的肚子发出一串欢畅的“咕噜”声。原来我还知道饿呀，我！扶禾笑了：多少年了，一日三餐更像是例行公事，按时完成的任务而已，很少有饿的感觉。因为走得急，更因为扶禾走的时候压根没有考虑带东西，所以只好返回到屋子找吃的。
　　
　　 屋子里，扶禾一阵翻动，找到了两块可能是被老鼠咬得残缺的硬如山石的馕，看来是吃不成了，再翻，又翻出了一些面粉。得，就是它了，扶禾在捧出面粉的时候，又发现，面盆上一层灰尘，还残留着不知什么时候的面垢，他只好放下面，拿了盆，边敲着边向屋后的小溪走去。
　　 手敲盆底发出的音响，有些闷，有些沙，仿佛磁性的男中音，扶禾受到声音的鼓舞，更是一顿乱敲，居然敲出了极具节奏的PAP，太好了，扶禾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天才，更兴奋了：好啊，好啊，今天就为自己来一音乐会，就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粉丝”吧，他扭着跳着跑向小溪。
　　 小溪是名符其实的小溪。溪水浅浅的，象鹅卵石上浮着的一片亮光。扶禾把盆用石头压沉在水里泡着的时候，水刺骨的冷顺着他的双臂传导到全身，他一个“激灵”，捧起水往脸上浇。啊，哈，凉啊，爽啊，扶禾觉得自己身体所有的“窍”啪啪地豁然打开。
　　 等扶禾笨手笨脚地把面揉好，才发现，火在哪儿？扶禾用惯了煤气开关的手一时不知该拧向哪里。炉子，屋里倒是有一个，但烧什么？扶禾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没有木材，没有煤饼，只有一垛子牛粪。牛粪很干燥，并没有平时屎的恶臭，倒还弥散着青草的香味。受这种气味的鼓励，扶禾取了两块牛粪，放在炉子里。还好，火机带在身上，要不还得以石取火。打火的时候，扶禾笑笑，如果真要“以石取火”，也应该是更正宗、更原始的享受吧。
　　 火苗从牛粪上漫延开来，意外地好烧。扶禾把面压成饼状放进锅里。不一会儿，就有面的芳香和着牛粪特有的粪香草香弥散在空气中，扶禾的味觉受到了空前的挑逗，抓起刚出锅的饼就是一口：香，真香！扶禾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几口下去，扶禾被噎得直翻白眼，赶紧冲到小溪边，趴在水边就是一顿狂饮。
　　 舒服啊，舒坦，扶禾喝足了水，就势翻到一边躺下。身下的鹅卵石发出一阵响动，扶禾听到的是鹅卵石们对他接纳的欣喜，就更用力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身下，有石头亲密的接触；身边，有河水轻轻划过，扶禾仿佛还听到轻音乐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直接把他带入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扶禾楞坐着，一时很难确认催他入眠的是不是曾经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唱给自己的摇篮曲，抑或，是阳阳略带忧郁的《真的好想你》。
　　 第一日，扶禾就这么以小屋为轴心，看远山，看蓝天，看浮云，看草原，看偶过的飞鸟，一时激动，一时发呆，一时兴奋，一时怅然，好像倘佯在前生来世的时间隧道中。
　　
　　 【第二日】
　　 雨点把扶禾拍醒。
　　 扶禾醒在一片雨声中。淅淅沥沥，若有若无的雨声，让他一时出现幻觉：是谁在温柔地唤他，很熟悉，却很遥远，远得让扶禾不能确认那声音的来源。
　　 雨打在脸上，感觉很奇特，有点儿漫不经心，有点儿调皮捣蛋，痒酥酥地，唤起扶禾心底一片柔情。身边，静得只有雨声，伸出的手，看不到五指。扶禾在黑暗中感觉着自己的手，笑了，站起身，搬了被卷回屋，可等他躺定才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也有雨在点，一声一声。好嘛，感情追到屋子里来了，扶禾想象着雨点的顽皮，闭上眼睛，笑，辗转地把身子躺得更舒适些，在点点雨声中，再次睡去。
　　 扶禾醒在一片阳光中。
　　 阳光大把大把的，把走出门的扶禾拥了个满怀。扶禾用手搭在额前，挡住热情有加的阳光，极目望去，天真是蓝，蓝的一塌糊涂。扶禾嘲笑自己怎么就用了“一塌糊涂”这样一个并不褒意的词。管不了那么多，只顾看天，扶禾此时满眼被蓝灌满。
　　 天，那叫一个蓝啊，一定是昨夜的雨把天洗得如此干净。远处的雪峰在蓝天的衬映下，更显得晶莹剔透，魅力无比。扶禾被那绝妙的美色诱得又来了个瞬间决定：要去那儿，就去那儿，去感受雪山。扶禾听到自己心里开着的会议有了定论：无一反对，一致通过，可以执行，而扶禾正是这场雷历风行的会议的主持者。一秒的提议，一秒的会议，一秒的决定，一秒的启动，就这么干脆，扶禾很满意自己的“办公效率”——办公室那些没完没了可有可无的会议早已让扶禾厌倦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