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望着天上清月，便不由地想起母亲。
　　 晚餐后在宾馆的院子里散步，母亲一抬头，象个孩子似的，惊喜地说道，多么好看的月亮。我随母亲的目光望去，果然月亮是又大又圆，黄澄澄的，象是个汁液饱满的橙子。母亲紧接着提议说，咱们到海边赏月去吧。
　　 那一年母亲71岁，我利用暑假带她来北戴河游玩。母亲自嫁给父亲后，在县城读过两年中学，然后是下乡教书，又辞职回家照顾一家老小，直到父亲离休后她才跟着来到城里。活了七十多年，她只是到过石门和北京一次，在自然灾害时期，她还跟着乡亲们跑到山东换过一次粮食。这便是母亲繁重而单调的生活足迹了。
　　 我本担心海边夜风太凉，可看到母亲如此兴奋，又怕扫她的兴，便回房间为她拿了件外套带上。出了宾馆大门，一路沿斜坡向下，不到十分钟的样子，就可来到海滨马路上。从马路踏阶而下，便是月下金灿灿的沙滩了。果然海风在夜里不似阳光下温柔细腻，鼓动着海浪拍打到脚下来。我记起经过的路上有个亭子，刚好就在山崖边，向海向月，当不会拂了母亲海边赏月的心情吧。
　　 母亲乖乖地跟着我回到亭子里，在满满的月光中坐下来，向海上深情地凝望……
　　 我是如此专注地端详着我的母亲，这在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母亲的脸庞在溶溶的月色中自然地流露出平静之美，令我动容。
　　 母亲生于大家，可因为姥爷早逝和时局动荡，等她升入中学时，家道已然中落。当时父亲正在中学教书，经人介绍与母亲相识。母亲曾经说过，那时父亲又黑又瘦，在她眼里并没有出众的地方，只是教师这样的职位说明了父亲是个文化人，作为大家闺秀，她从小就有一种对文化的向往。等她们交往之后，才知晓父亲打得一手漂亮篮球，在县城的青年里已是领军人物了。待到谈起婚嫁的时候，媒人才把父亲的情况补充完整。也直到此时，母亲才惊讶地得知，父亲的家里还曾有过病逝的前妻，更为关键的是还留下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母亲犹豫了一夜，最后还是顺从了自己心中留存的大家规矩，嫁到了父亲一穷二白的家里，当起了深浅不是的后娘。最初母亲在县城里教学，后又到乡下支教，三女儿落生正赶上自然灾害，外面吃不饱，家里吃不上。父亲没有征求母亲的同意，竟托关系为母亲办了辞职。母亲从一个手不摸针线的富家小姐演变成了出工下地的穷家妻。
　　 父亲不止一次地回忆过与母亲初见的情景。母亲白皙的脸庞，水汪汪的眼睛，匀称的身材，两根长长的黑辫子在腰际摆来摆去，清纯，干净，天生的美丽。此时此刻，母亲是否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母亲每每谈起与奶奶相处的日子，屈辱的泪水就会夺目而出，她甚至想到过死。最后她说服自己活下来，完全是为了我们姊妹兄弟。奶奶去世时，我十岁，这样的日子母亲整整煎熬了近三十年。母亲俯在奶奶的身边，用温水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在回光返照的最后，奶奶说，你是个好媳妇，我们孤儿寡母过日子，不霸道不行，这一辈子我只是欠了你。母亲的善良让她很容易宽宥过去，从容地接受后来的生活。
　　 那一夜，坐在月光里的母亲象一尊爱的塑像。这是个从蜜罐里一下掉进泥淖的女人，是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女人。她脸上那一份阅尽沧桑的静美，经了月亮的光镀，散发出比黄金更高贵的光泽。
　　 我无声地坐在母亲旁边，懊悔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三十多年里，有多少爱与美的画面都被我少不更事的心忽略过去。
　　 高三后半年课程紧得要命，晚自习常常被老师拖到9点半。为了赶近路回家，我要穿过一片低洼的苇子坑，坑里还有几块坟地。我天生胆小，平常不管等多长时间，我都会与同伴一起回家。那一天，我们老师因为班务生气，狠狠地教训了我们，直到教学楼熄灯前两分钟才结束。我孤身一人匆匆往家跑，看着芦苇在夜风里摇来晃去，更象是一层层魅影。我感到浑身发冷，头发根都立了起来。就在我一头钻出芦苇荡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母亲。在高高的空旷的宅基上，圆圆的月亮又大又黄，从母亲身后照过来。我仰望过去，母亲就象是站在月亮里。母亲的身上涂了一层电影似的光晕，随着夜风吹动的衣衫和一绺长发，向一侧挥发出闪闪的莹光。
　　 母亲也在那一刻看到了我，从斜坡上一冲而下，紧紧牵住我的手，相携着回家去。我不知道母亲在那里等了多长时间，我只记得她手冰凉，比我的还要凉。
　　 两年前在避暑山庄。我托了朋友的关系特意带父亲母亲晚间进去纳凉。在烟雨楼的阑干旁边，隔了水面向草原眺望。处处银辉铺地，白若沙滩。水面上玉月圆满，空明澄清。父母并肩倚着石栏，沐浴着天地一色的清凉蟾光。无关风月，那已是我心里最美的景致了。
　　 父亲四月时刚刚做了手术，三个月复查时又检出了肺癌。鉴于他的高龄，京津冀的专家一致劝告我们，为了老人免遭创痛，最好是保守治疗。不手术，不化疗，回家安养，提高身体免疫力，幸福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我们听从了专家的意见，把实情瞒下了父母。为了让他们生活多一些色彩，8月份一同出来旅游。我可怜的母亲并不知晓，她的爱人，今夜与她同赏明月的爱人，今生与她风雨同行了近六十个春秋的爱人，就将离她而去，再不复与她晨昏相伴，共祝婵娟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的母亲，这一生在磨难中挣扎的柔弱女人，还能承受这天塌地陷般的苦痛吗？
　　 父亲怕是晚风吹病了母亲，把手轻轻地揽在母亲的肩上。父亲啊，我怎能怪你呢？你何曾知道你给母亲的爱多一分，有一天母亲的心就会痛万分啊。
　　 去冬的凌晨5点多钟，我送儿子到校上早自习。楼角一转，满望的一地月光，惘然如昔。月亮结在树梢上，那么近，那么温柔地看着我，我怔在当地，心隐隐地痛。刹那间，我的心从北戴河飞到了故乡小城，又飞到了烟雨楼畔，母亲的爱伴着我在遍照古今的月光里穿行。这一刻的月光，又何尝不是母亲在疼惜我？她懂得她的儿子为了孩子不得不起早贪晚，可我给予儿子的爱怎抵得上她付与儿的万万一呢？
　　 月亮不辞千里，无私照临。我想，天地之间也只有这漫涣无声、亘古不变的月光，才能匹配母亲绵密悠长、不计回报的恩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