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散文】老板
老板
“老”“板”这二个字,联贯地组成一个词语:老板。我不大确切地明白这词语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它的词义到底是宽泛的?还是狭窄的?
它曾经是个常用词,却从半个世纪之前,开始令人噤若寒蝉般的不再使用。近十几年来又很常用了,做生意的人们随便碰上了谁都是客客气气地以恭维的腔调使用这个词语进行称呼。这很让我摸不着头,就像“同志”一词,人人都可面对人人进行称呼,完全是虽大“同”而不知其“志”。从目前的时代大势来看,极有“老板”取代“同志”的可能,从而普遍地“老”于客套而“板”着心机。
按照《辞海》的说法,老板共有二种。一、商店和工人的拥有者,都是老板,包括佃农称呼地主和雇工称呼雇主。二、旧时对京剧演员尊称为老板。
那么,“老板”不是固定的一种地位、身份,只不过是个叫得响的称谓。并非完全以主人式的资产者占多。因为,京剧演员是戏子,戏子也可以被称为老板,可见这一称呼虽尊实贱。尽管如此,社会上的老板,基本上都是开店的店主。
社会上流行的称谓,一般都是不大影响到宗教的。因此,佛教寺院之中,老板极其稀罕。当然,并非绝无。例如,天台山国清寺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九零年的方丈唯觉大和尚,是被他身边的人们称为老板的。
天台人把国清寺方丈唯觉大和尚的外号“老板”理解为“国清寺的主人”,一点都没错。方丈大和尚,即是一寺之主。而唯觉大和尚本人,恰恰充分地具足了老板风度。只是,商业化尚未对佛教构成较大影响的时候,寺院倒还不像是佛店。
唯觉大和尚,浙江乐清蒲岐南门人氏,俗姓王。生于一九一九年。
一九四二年,于乐清虹桥净光寺皈依若通法师出家为僧。一九四四年,在天台山国清寺受具足戒,留寺亲近天台宗耆宿静权法师,于佛学研究社研习台宗教观。往苏州灵岩山、宁波观宗寺、阿育王寺、天童寺、上海海慧寺参学。
一九四七年,返回天台山,住五峰塔院。一九五七年,担任国清寺都监,兼任农业生产队长。一九六零年,中国佛学院进修一年即归。文革之时,曾被关押,于太平乡看管山林。
一九七三年,国务院下令修整国清寺,回到寺院,担任整修委员会委员。主持修缮智者塔院、古方广寺。一九七六年,升任国清寺方丈。一九九零年一月,于天台山石梁古方广寺去世,享寿七十二岁。
唯觉法师他住在五峰塔院,以及管山期间曾经住在祥云峰香光茅篷的时候。因五峰塔院就在国清寺西南不足一华里处,祥云峰则是国清寺的案山,香光茅篷离国清寺只是一华里多些。寺内那些年青一点的僧人在闲暇之际过去走访,跟他聊聊天。他很好客,喜欢吃面条。茅篷里备着面,茅篷前后的空地种些菜,就以菜汤面,烧起来招待那些过来串门的僧友。
过去坐坐、聊聊、玩玩,居然会有面吃,僧友们很是高兴。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常过去。菜汤面吃多了,那些僧友把唯觉法师称之为“面老板”。他唯觉法师犹如在五峰塔院然后香光茅篷开起面馆做起了老板。
僧友们都是去白吃现成,不用付钱,吃了面条就连碗和筷子都一股脑儿的留给唯觉法师去收拾。唯觉法师毫不在意。慢慢地,省一个字更加顺口,“面老板”被改变成为“老板”,整个国清寺里的僧众们全都知道了“老板”就是称呼唯觉法师的。
然后,天台人也知道了,也学着以“老板”来称呼唯觉法师。时间长了,“老板”代替了他的法名,使许多人忘了国清寺“老板”的法名乃是:唯觉。
从时间上来说,唯觉法师乃是先当老板,尤其是在寺外管山,看护山林这一阶段,然后做起方丈大和尚。因此,他的“老板”不是被“方丈”造成的。
管山生涯,孤灯一杖几双鞋。每天都要在山上四处巡察,鞋底很容易被磨损,一双鞋肯定不够穿。手杖则是一根就够了,找一根黄檀枝削了皮磨了毛剌,黄檀木质细腻、坚实,十分耐用。夜里,偎一盏菜油灯,读读经卷,念念佛。老比丘习惯于静寂沉默,并且,他做过静权法师的侍者,持过止语戒,一度使人把他当作哑巴。
管山生涯过后,竟是毕生的荣耀。因为一九七二年中日建交,日本天台宗僧团要过来朝拜天台宗祖庭国清寺,国务院拨款十三万元人民币整修国清寺,并从十几处文物单位抽调了大量文物充实寺院,整修工作的具体开展,需要僧人参与负责,使老板不再管山。一九七五年,方丈可度大和尚接待了大批日本僧侣的朝拜之后,因病去世。唯觉法师相貌堂堂,并且,已是都监兼首座长老的资格,于是,老板上台。
披着大红祖衣(镶嵌金丝编织的红色袈裟),里面是黄色的海青(袖子特大,犹如海东青鸟的翅膀),脖子上套着一串大大的一百另八颗的挂珠,长长的穗子拖在后背。居于方丈楼里接待海内外信徒,在早晚功课的念诵声中到大殿里面佛像之前正中的位置拈香。往来皆长老,谈笑俱高僧。
佛界和僧界一样,等级森严,佛界是从佛至菩萨然后罗汉,僧界从大和尚至长老然后比丘、沙弥,级级而下。表面上青灯黄卷,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其实,千兵易领十僧难管。剃除了须发,头顶光光,无发无天,不想受到约束时谁也甭想管得住。因此,一寺之主若是气量不大,很难服众。
唯觉老板的为人,相当的豁达。既不“鞠躬尽瘁”、“事必亲躬”(大小事务一手独抓),也不“与群众打成一片”(将权力的触须伸到基层乃至角落)。放下,解脱,自在。说出来和写到字面上,易,易,易。做起来,难,难,难。老板居然做到了,他放开胸怀直到老,寺院里的屑小事情全不计较,把寺务交给下面的监院、四大班首、副寺、八寮执事们去料理。
他喜欢清静,每月只是初一、十五下来,在山下的国清寺大殿里拈拈香拜拜佛,有什么重要的贵宾接待一下。其余时间全在山上的石梁古方广寺稳稳当当地安度晚年,那里有景致甚殊的悬崖飞瀑和水色澄澈的惠泽潭,以及长年不断的水声和吹在森林里的风。
他的打坐功夫很深,经常夜不倒单(长夜打坐不躺床)。一九四九年,南下避难的如修法师来到国清寺,因客堂止单(客满),遇见了他。他让如修法师住他的寮房里,房中只有一床一椅,如修法师睡床上,他坐椅中,过了一夜。令如修法师深记不忘。
如修法师去了美国弘法,八十年代携信徒来访国清寺,与唯觉老板重逢。如修法师感念三十多年前的一榻之宿,从此每年都来国清寺打一堂水陆。
老板的晚年,仍是坐功不减壮年。国清寺里的年青执事开定法师,自恃能坐老半天,提出要和老板比一比。居然向方丈大和尚下挑战书,开定法师也是够胆大的了。老板微微点头,笑了笑,就向大殿走去,开定法师紧随于后。这一老一青二位比丘面对面地坐在大殿里面释迦牟尼佛像前进行比赛。当时,大殿门外围观者较多,因为是初一,点香拜佛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二人足足坐了四个小时,开定法师支持不住,老板依然纹丝不摇。开定心悦诚服地向老板顶礼请罪,老板一笑了之。
但无心于事,无事于心,则虚而灵,空而妙。这是禅者方能达到的心境。老板的心境清明,胸怀虚廓,在当时的天台山,堪可绝伦。他一丝不挂的来,笑看红尘大劫和世事翻覆,然后,一丝不挂地归去。
一九九零年的一月十五日。唯觉老板要洗操。冬季的夜,尤其是山上,很冷。因此,热水烧好之后,生起一盆炭火取暖,他还没洗完澡,就被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他的脸,很平静,不笑也不痛苦,流露着无悲无喜的真实,成就了他最后的融通无碍不受牵绊的本地风光。
于是,国清讲寺的现任住持,已不叫做“老板”,被恢复合乎板眼的原原本本的称呼:方丈大和尚。因为,老板已经走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