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少女都有自己玫瑰色的梦，何况是到了该恋爱结婚年龄的季桃。只要一闭上那美丽的双眼，梦海中就有一叶爱之舟，悄悄地向未来驶去……
　　 季桃的梦无人理解。她是清阳市小商品批发市场的个体户，周围云集的都是满身铜臭味的个体老板，她的摊旁便是批发市场内有名的马龙，绰号马百万。马龙时常鼓起死鱼般的眼睛盯住她不放，盯她漂亮的脸蛋，盯她苗条的腰身，贪婪的目光大胆地逡巡在她高高隆起的酥胸上。季桃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要他的眼光射来，她就会巧妙地避开，转过身去招揽顾客。
　　 随着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批发市场的放映厅也跟起风来，放开了老片《红高粱》，那次看电影，马龙挨坐在季桃的身边。那高粱地里情男爱女野合的忘情，那男人对着酒瓮撒尿的直露，马龙高兴的吹响尖尖的口哨，口中直叫好：“真他妈的绝了，怪不得会得奖！”季桃心中却不是滋味，可自己也不甚明白，就靠这个获奖？
　　 马龙的等待没得到回报，他不理解季桃的梦。
　　 只有姐姐季苹心中清楚，妹妹要像她一样，找个有才有貌的知识分子。她和丈夫的感情相当融洽，家庭十分和美，妹妹羡慕得很。妹妹的追求不可谓不崇高，可是对于一个初中毕业就下学做买卖的女人来说，要付诸实现，又有几分希望？姐姐看着满含期待目光的妹妹，迟疑着不好开口。妹妹扯了扯姐姐的衣衫，噘着小嘴撒娇地叫了声姐，说：“你不愿帮我？”
　　 季苹用手刮了刮季桃的鼻子，飞出一丝笑意：“好吧，试试看吧！你可别太浪漫了啊？”妹妹一下子扑到姐姐的怀里。
　　 人就是这样，没钱时做梦也想钱，有了钱就想那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季桃于是有了第一次未见到对象的“初恋”。当姐姐告诉对方妹妹是个体户时，那位大学生睁大了眼睛，扶了扶眼镜，摇摇头就走了。季桃气得大骂了一通“眼镜”，好几天吃不香饭，睡不甜觉。
　　 季苹看到妹妹痴心未改，芳志难移，只好在自己的圈内又为妹妹物色了一个。这次，她卖了一个乖，不告诉对方妹妹的职业，让俩人先见面，只要建立了好感，就可能功到自然成。
　　 俩人的约会安排在蚬河公园湖畔边的排椅上，约定双方各拿一本《特别关注》。季桃等了十来分钟，等得心烦意乱。莫非这个家伙不来了，还是故意戏弄人？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面前出现了一个手捧杂志的年轻人，对她欠欠身，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你是……”
　　 “我是季桃。”
　　 “哦，我是贺挺。”他朝她点点头，“对不起，来晚了，有点急事耽搁了一下，请原谅！”
　　 季桃脸微微一红，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示意他坐下。俩人拘谨地讲了几句天气如何如何的话后，又陷入了沉默。他正襟危坐，眼望着前方，可又忍不住用余光悄悄地打量起她来：那白色衣裙犹如一团柔软的轻云，罩住了飘飘渺渺的她，两泓秋水似的眼睛，荡漾着迷人的微笑，充满健康肤色的秀脸，显示出火一般的热情和兴奋，裙摆下一双肉色长丝袜，把修长的腿绷得极富肉感。他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她向他投去一眼，他赶紧目视前方，假装观赏远方的湖光山色。
　　 她浑身散发着青春少女温馨芬芳的气息，熏得他如痴如醉。
　　 季桃希望他再说点什么，看他那书呆子的样子，忍不住自己先开了口：“你跟我姐在一个学校？”
　　 “你姐姐？”
　　 “季苹呀！”她迎着他询问的目光，冲他莞尔一笑。
　　 “哦……你在哪儿工作？”
　　 “你说呢？”她带着调皮的口吻，反问他。
　　 “我猜不着。”他匆匆地望了她一眼，又赶紧把目光移开。
　　 她觉得他怪可爱的，笑了，忍不住冲口而出：“告诉你，我是个体户！”她早把姐姐的叮咛抛到脑后了。
　　 “个体户，你在开玩笑？”他愕然。
　　 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早晚是要让他知道的，于是加重语气道：“是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里的个体户！”
　　 他眼中露出几丝惋惜，唉，这么好的姑娘，竟会是个做买卖的？他又一次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看到她那副真诚肯定的神色，他信了。他陪她又坐了一会后，才说：“谢谢你！我们俩的事……我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见，以后回复你，好吗？”
　　 她心中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也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从此，他就石沉海底，再无回音。她的心阵阵悲哀，美妙的憧憬被冷酷的现实撕碎，她大哭了一场。
　　 “小桃红，还是咱们谈吧，谁也不嫌谁！”马龙大嘴一咧，“咋样？”颇有些得意的神色。
　　 季桃别过脸去，依然不去理他，心中只觉难受。
　　
　　 二
　　 岳云峰心里好不着急，自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眼看着学费无着而要告吹。他父亲英年早逝，母亲又体弱多病，因治病欠下了两万多元钱。难道到手的机会就因无钱而白白失去？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悲伤之余，他想起了初中时的同学季桃，萌发了向她借钱的念头。
　　 听完岳云峰的述说，季桃有了一个美好的想法。他的勤奋好学，赢得了她的一脸微笑，她要他晚上在梦露咖啡厅等她的回音。
　　 岳云峰来到咖啡厅刚坐下，服务员款款地来到他面前，冲他嫣然一笑：“您要点什么？”
　　 “不，我……我在等人……”他局促不安，脸上顿时沁出汗珠。他知道这种地方不是他该来的，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两个晚上的开销。邻桌向他投来似乎是窥探又似乎是嘲讽的眼光，他坐立不安，盼望着季桃快来解围。
　　 季桃终于来了。她薄施粉黛，在柔和宜人的灯光下更显妩媚。双眼明亮晶莹，莞尔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声音甜美地说：“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他也回她一个微笑，觉得她不像别的个体户那样市侩，俗气。她有一种内在的气质，一种撩人心魄的美，毫不逊色于知识女性。
　　 “想喝点什么？”她问。
　　 “随便。”他头上的汗珠已汇成细流，顺着发丝淌到了脖子，忍不住抖了抖肩，用手擦了擦汗。
　　 “给你这个。”季桃打开随身带的小包，递给他一方洒着香水的手帕。他不敢接，她把手帕塞到他的手上，肌肤相触，他又冒出一身汗来。
　　 岳云峰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很苦，他不知道碟子里的方糖是放进咖啡里去的。季桃禁不住笑了，用勺子舀起几块方糖放到他的杯子里，然后又舀了几块放进自己的杯子，用勺子慢慢地搅拌。岳云峰一阵尴尬，几年不见，他竟在同学面前现出如此窘态，脸发烧似的红了起来。
　　 “你需要多少钱？”季桃呷了口咖啡问道。
　　 “三万。”他不好意思看她，顿了顿又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你愿意放弃这次机会？”她微笑地看着他。
　　 他也抬眼望了望她，摇摇头。
　　 季桃看着他那浓密的黑发，挺直的鼻梁，棱角鲜明的嘴唇锁着一丝忧愁，不觉叹了口气。
　　 岳云峰以为她有难言之隐，赶忙说道：“你……你有难处，我就不借了！”
　　 “不！”她赶紧说，“我在想，我有钱，也有苦恼。”
　　 “苦恼？”他睁大眼睛看着她。
　　 “是的，别人看不起我们这类有钱人，钱有什么用，能买得到知识？”季桃脸上一片忧郁。
　　 岳云峰感到惊奇，自己为无钱而苦恼，她竟为有钱而苦恼。她对知识如此看重，使他觉得她非同一般的个体户。他怀着一种敬佩的心情对她说：“没人瞧不起你！”
　　 “谁瞧得起我？”她以为他只不过是句安慰话罢了，脸色依然如故。
　　 “我！”他脱口而出。
　　 “你看得起我？”她眼睛为之一亮。
　　 岳云峰郑重地点了点头。
　　 季桃心里生出了一丝感动，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光。
　　 服务员端来了悬浮着冰块的鸡尾酒，色味俱全，诱人垂涎。岳云峰只在书上看过鸡尾酒，如今亲口一尝，方知其中滋味。接着端上几样据说只有梦露咖啡厅才有的名点，不禁惊叹世上竟还有如此美味！他感激季桃的热情，同时也感叹金钱的作用。
　　 季桃毫不在意地掏出数张老人头付账，岳云峰不禁暗暗咂了咂舌头，这快顶他一个月的打工钱了。接着，季桃又把一个包塞给他，里面整齐地包着三万块钱。他接过时，心里好一阵颤动，许久才说：“我一定会尽快还给你。”
　　 迷人的灯光渐渐暗下，乐手奏起了撩人心弦的舞曲。一位衣饰华丽晃着耳环的秀色佳丽缓缓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突然，那女郎一甩头发，一只手往前一伸，眼睛微闭，口中唱出：“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岳云峰不习惯欣赏这样的音乐，想等季桃开口说走。季桃看着成双结对翩翩起舞的红男绿女，眼中泛起了兴奋的光彩，把手伸向他说：“跳舞吧？”
　　 他嗫嗫嚅嚅道：“我，我不会，没跳过……”
　　 季桃拉住他的手，边走边说：“我教你，一下就会了。”
　　 岳云峰喜欢音乐，乐感很强，没过多久就与她配合默契。他感到她在转圈时有意无意地挨着他，苗条的身子随着节奏轻轻摆动，旋转的灯光若明若暗，他真有点晕晕乎乎了。
　　 “你很聪明，一教就会。”他的耳边飘来她的轻声赞语。“是你教得好！”他不好意思，赶紧说。
　　 季桃轻轻一笑。稍顷，又道：“你刚才说瞧得起我，是吗？”
　　 “是的！”
　　 “那么，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安，但毕竟说出来了，这是他的由衷之言。
　　 季桃心里荡漾出一种柔柔的欢喜，眉梢嘴角尽是温情，随着灯光的明暗，仿佛进入梦幻的世界。她不知不觉将头靠向他，用那半含羞涩半含爱意的眸子望着他。
　　 岳云峰的心一阵抽紧，血在沸腾。就在这时，灯光突然熄灭了，季桃无动于衷，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心狂跳了起来，脸庞热得发烫，浑身觉得一阵不自在。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各种彩灯“啪”地亮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依然烧得慌。他怕自己会有什么冲动，赶忙松开放在季桃肩上的手，转身朝着旁边的沙发坐下，心儿还在怦怦地跳，脑子里一片幸福的眩晕……
　　
　　 三
　　 岳云峰终于如愿以偿，跨进了堂堂的高等学府的校门。
　　 季桃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驼色的羊绒风衣，雪白的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项链，戴着璀璨晶莹的翡翠戒指，时髦的梨花头发型，散发着法国香水的幽香，嘴上还抹了欧莱雅浅紫唇膏。这在大学校园里很少见到，引得不少人注目。季桃只是微微一笑，向岳云峰依偎过去，又惹得不少人将艳羡的目光撒向岳云峰。
　　 季桃给岳云峰支付了学费书费，置换了几套新衣，补贴了他的生活费，还给他家还清了几万元的债务。他和他的母亲对她简直是感激涕零了，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的母亲颤抖地拉着季桃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引得他也泛起一阵凄怆，竭力抑制着自己。
　　 走出家门，他送她回去，许久说不出话来，一种说不清、道不尽的滋味在心中翻腾。他叹息自己的命不好，却又庆幸自己的运好。命运女神终究没有遗弃他，给他送来了季桃，给他的人生之旅辟出了一条撒满鲜花的坦途，他和她将在这条路上相搀相扶，相爱到老。想到这，他不禁向她温温热热地看了一眼。
　　 岳云峰慢慢停下了脚步，季桃也停下了脚步。
　　 他热切地望着她，她的眼中一片真情。
　　 “季桃。”他轻轻地唤她。
　　 “嗯。”她轻轻地应着。
　　 “我真感谢你，不知该怎么谢你。”
　　 “只要你不忘记我，我就满足了。”
　　 “永远不会！”
　　 “真的？”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季桃的眼中涌出泪水，一下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也紧紧地搂住了她。
　　 “我，相信你，云峰……”她柔柔地说着，闭上了眼睛，长睫毛在轻轻颤抖，湿润的双唇微微启开，直往他的唇边送去。
　　 她呼出的热气直往他脸上喷，撩得他心中一阵酥痒。他不禁用双手托捧住她的面颊，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幸福感流遍了她全身，她的身子软软的，快要支撑不住了，眼角那颗欲落的泪珠终于经不住幸福的冲击，悄然滚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们的关系真正跨入了恋人的境界。
　　 岳云峰就像一只久困山溪的游鱼，经过千般困难，万种风波，欢快地冲进向往已久的大海，遨游着，欣赏着，吮吸着，生活着。海中知识太多了，世界太新奇了，他用勤奋去猎取，去追求，他是不会甘于人后的。何况，他的机会来的那么不易。很快，他的成绩便跃然居上，写出的文章也颇得老师的赏识。开始，他既要应付紧张的学习，又要忙于应付频繁的约会。季桃离不开他，巴不得夜夜与她相聚。他也不忍拂她的意，尽量抽出时间陪她，跳舞，看电影，在湖边散步，在草地上依偎。渐渐地，他觉得太累了。学校离市区二十多里，他家在本地没有宿舍，只好每天来回骑车。他疲倦了，想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又不好向她启齿。何况，家中老母也离不开他的照顾。
　　 恋人的眼光是明亮的，季桃早看出他心中有事。有一次，她偎在他怀里，充满柔情蜜意地说：“云峰，你心中有什么忧愁，告诉我吧！”
　　 “……”
　　 “唔……”她在他身上撒娇了，连连推着他，催他快说，见他还不肯说，忽然坐起身，脸上显得庄重起来，语气也变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