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短篇 >> 江山散文 >> 密城笔记(十四)

编辑推荐 密城笔记(十四)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97发表时间:2012-12-14 19:15:05

大华沟,一个带有地理和名片标识的县境风景区,被誉为灵台的“张家界”。以其原始苍莽神秘偏远而著称。大约官方组织的旅游团来灵台观光,城内的景点游完后,照例会安排去大华沟的。如同公共和私密,在朝和在野,盛宴和农家饭一样。如此方风光占尽,亦满足了游客暂时冲淡富贵病和猎奇的心理需求。从大华沟归来,县境的旅游线路才算完整地画圆了一个圈。
   来密城前,因为疏离和隔阂,我未曾写大华沟 ;寓居密城后,我竟是长久的不敢写大华沟了。以至于拖到今天,才迟疑着落下一些艰涩的文字。
   大华沟是绕不过去的。对于灵台,对于密城,对于寓居密城我,如出一辙。写她,更是一份责任,寻根,和身份认同。以前,我听闻其名和浮光掠影的影像 。是通过一些文友的文字和配发的照片获得的。没有亲历,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昔时文坛艺坛的纯净才情和灵动一成了凋零的美丽神话----范文正公仅凭滕子京寄来的一幅《洞庭晚秋图》,就能完成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当代朝鲜族作曲家张千一仅凭借想象和梦幻,就完成了大气磅礴有史诗风格的《青藏高原》 。他们当时都未曾亲临实物地,却都是虚构能力极强的天才艺术家。我只能望其项背。我想象性的文字多在古诗词和小说样的东西里;写散文,我基本需要亲历的。性情殊异,方才真能体现生物的多样性的,这个世界亦因此而丰富多彩。
   真到了密城,却是几多踌躇,几许挫败。近乎一年的时间,终是未曾完整地走进过大华沟。我喜欢独行,且是徒步。游历山水时,除非是性情及其相投的方结伴而行,否则宁缺毋滥。偏当地的老乡数次好心劝诫:大华沟植被茂密人烟稀少,有野猪豹子毒蛇出没,一个人是万不敢进去的。
   去年隆冬的周末,到底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向往之情,还是徒步进去了。走了距沟口不远,确有森然惶恐感,加之天寒地冻远山苍黄死寂,悄怆幽邃之感顿生,还是选择了退出。 大约是情郁于中,是需要释放的,便顺达溪河川而上无目的疾走。想着去一趟喂马川的,到了新集,却是力不从心了,就在唯一开门的小餐馆吃了顿饭,顺原路返回了。行在半路,灰蒙的天空竟然 飘起了雪花。大团大团棉絮状的雪花,陡然让天地间充满灵动而忧伤的诗意。荒寒的美,孤独死寂的美,一下子就点亮了我灵魂寂灭已久的旧灯盏。一点黄晕的光,却足以引我走出寒茕凄凉的人生旅途。我恍惚走进了鲁迅小说《孤独者》里冬日,苍黄幽微压抑却有几许醇酽的煦暖氛围。亦分不清书里书外,觉着自己走着走着就成了魏连芟。多想在S城那样一座老式酒楼里,热一壶酒,来一碟茴香豆,临窗而坐,慢慢独酌,盯着雪花出神......
   这样的梦,在我的生命时空里,是变不成现实的了。我不愿多想。只是怕黯然销魂。
   重新回到密城时,人已经困倦成一团泥了。
   此后每隔黄昏的散步,都是经过大华沟沟口的。但亦只是匆匆地走过,路过,没有进去过。
   一晃又是来年的夏日,属于黄土高原最美的时段,尽情挥霍着它的热情和生命力。铺天盖地挨密实匝的绿似翻腾的滚浪淹没着一切。加之白天时日似也无限地被拉长,消受这样的良辰美景和上天的馈赠,竟让人生出如许多的惴惴不安的奢侈感。
   临放假的前几日,有许多的闲余日子可供消遣。加之这样的时令和景色,真让人幻化滋生出许多的幸福感。觉着人生的确该是一件乐事。而此前空气样包裹并时时袭来的悲剧感一扫而空。赏心乐事谁家景?错过如此景致,岂止对不住上天的厚爱,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呵。
   复生出的去大华沟的念想,又像布满了浓荫的密密匝咋的藤本植物,见日疯长着。
   那个下午时分,似一阵夏日的清风,悄无声息地独身踅进了大华沟。两条纵深的山系夹着一道窄川样的沟逶迤似无尽头。满眼是遮天蔽日的绿,荒寂亘古的静,一条不很宽的铺满稀疏沙砾的路面布满了牛蹄子坑印,硌得人脚疼。似乎很难将其和所谓的旅游点联系起来。许是它的确太荒僻了罢。又想着这样其实最好,少了如许苍蝇般趋众的人流,便少了许多的污染和破坏,亦可保持一份纯净宁静的本性罢。万物各有属性,如处子贞女般心性透明洁净的大华沟,原就该远离尘嚣,居心远地自偏处,吐纳天地清气汲取日月精华,当是合乎大道本性的一种存在方式。沾了尘世污浊气,于它当是大不幸耶哉?
   行进几里地,便看见七八个牧牛人散散地斜躺在草滩上,多是些看不出年龄的长者,稍近壮年的两个男女相互说着荤话打情骂俏。老者的旱烟锅青烟袅袅,目光一例地散散失神,透露着疏松慵懒的孤寂无聊。牛群散落在沟里草丛间兀自吃草,偶尔抬起头的目光也是散散的,却是漫不经心世事洞明般的超然,少了牧人眼里的无聊虚空。见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牛只是抬头定定或懒散地看一眼,又兀自忙着吃草去了。而牧牛人却是一脸的警觉,那位打情骂俏的壮年男子竟有几分混杂着醋意的火药味。他们似乎只见过牛,没见过人。看人的目光毫无遮拦,像在打量天外来客。在这种不太友好礼貌的目光交叉围射下,初进沟时的山水韵味已消散殆尽。无端地,脑里闪过义山的两句诗“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鸳雏竟未休”。而这诗,却也成了一记不和谐的音符,和滋生的负面情绪一起剥离着,先前经许多时日方聚拢的诗意。
   走出这目光的网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方发觉一正式进入大华沟的林区界了。绕过一道拦路的铁大门后,浓得化不开的草木森然之气似金钟罩般将人扣在里面了。其密度高度种类之繁多,已非来路风景可比了。复行数十步,便觉着一种实在潜伏的危险,道旁丛林杂草间总有窥伺的野兽目光,可能随时一跃而出伤人。自迈入不惑时令的门槛,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伟大的主义,真理,及慷慨激昂或温情脉脉的誓言谎言。但我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感觉,特别是第六感觉。兴至而来兴尽而归,其实是耽于幻想骨子里单纯的文士们难得的一种聪明睿智。甚至,这可能是上天赐予他们的一份特殊的礼物。
   走未果之回头路的感觉很有几许屈辱。怏怏地暗想自己此生真与大华沟的缘分浅薄。重逢牧牛人群,因偶然的搭话,竟和一位年轻小伙有了很多的共同语言。他显然不同于那些年长的牧人。甚至,他和许多同龄人也不同。事后,我愈发坚定了一种想法------他是我此生遇见的一个奇人。人一生不大容易有奇遇的。倘有,必是上天的馈赠,自当好好惜缘并珍视之的。
   闻听我进沟的始末,他的兴趣显然被激发出来了。所有关于大华沟的话题,像滔滔不绝的南河水奔涌而出。他本来就是大华沟人,后来因建森林公园之故,举村搬迁至沟口了。现在沟里已经没有人家了。但他七岁以前的童年时段,就是在沟里的老家老宅度过的。并且他还说自己有过通灵的八卦遭遇。此情此景遇此人,至此,大华沟所有的机缘神秘因素皆被调出来了。我亦有些飘飘乎的心旷神怡。而他进一步确认了我的教师身份后,便不由分说地自愿陪我进沟一趟。我觉着过意不去。他说,自己两年前就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凡母校的老师皆是他的老师。虽非嫡传,却有什么关系呢?学生为老师尽一点绵薄之力,自是情理之中事。
   暖意很快取代了先前诸多的不快,亦生出了几许职业的自豪感。当下和流行的风气,并不会彻底摧毁一切的。总有一些东西是活在人们心里的,如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也佐证似的想起数周前步行从什字来密城的半道上,也是当地的一位骑摩托的年轻人,硬是顺路将我带了下来。只因为他似乎觉着我是本乡土的老师。两相原本互不熟悉且无任何世俗利益牵扯关系的。只为发乎于一种尊师重道的传统。
   和他在林海中穿梭不久,便到了大华沟护林站。里面上了年龄的三四个护林工人,皆似离群索居的世外高人。搭话间,亦方感觉到几许职业的现实与无奈------只为了活着安身立命。这份职业就是他们的饭碗。舍此与媒体放大了的光环和道德制高点扯不上多大关系。他们用太阳能电池板应付照明和看电视。遇到阴雨天或冬日,电视成了摆设,只剩下一片黑灯瞎火了。幸好取暖烧炕做饭不用愁,山里有的是柴。没有电视看的日子,他们就收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和秦腔,还有不听都不行的广告。除此,再无别的有关精神的娱乐活动。他们几个,数十年如一日地面对相同的面孔,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只是枯坐着,相对无言,望天,看山,听戏,听广告,抽纸烟或老旱烟,熬喝罐罐茶。用手机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还要爬到树上去。地面信号不好。
   见到外面来的陌生面孔,他们还是很健谈的。只是已忘记了如何寒暄和客套,大约是长久离群索居罢。每天一成不变的巡山就是他们的工作,及时发现并消除火灾隐患,防止牛羊进山堵截驱赶偷猎偷树者。林区深处的山顶上还有一座瞭望塔,他们几人轮流值班三个月。那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天黑便蹲在塔内不再出来,围墙有七八米高,野猪豹子爬不上去,便围着墙转圈咆哮,留下一些凌乱的爪痕后悻悻离去。这对护林员的心理素质要求很高,不过他们早已习惯,如同讲一件寻常的家常事。
   又是一路向里行进。许是愈加洪荒原始的环境,接通了他童年通体透明的初始本真的记忆,便将自己经历的幽冥灵异往事一一道出了:他三岁那会,曾得一位云游道长的施法庇护,许了数年的俗家道缘。九岁那会,黄昏时在山林间找寻走失的牛是,在一低洼处忽逢豹子。危急关头,他恍惚间觉着头顶祥云朵朵,一白须老翁在云中倒置一葫芦,葫芦口瞬间射出一道亮光,将他包裹其间。豹子只是围着圈子打转,不能近身伤人。他亦忘记了是怎样回到家的,请醒过来时,躺在自家炕上发烧。父母说是在大门口发现已昏迷的他的。从此,父母也虔诚敬神,誓发宏愿以报此恩。他说除过豹子野猪狼鹿外,他还在大华沟的山林间见过老虎和麒麟。虎和东北虎差不多,麒麟简直和神话传说里的一模一样,脖子上还有一个生长出来的肉铃铛,走动起来还能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几许疑惑,他却言之凿凿。似乎我的任何质疑都是对他本人及他的经历的不尊重。最不靠谱的麒麟一说,我后来竟在发黄的史册上找到了一些鸿爪雪泥般的证据:汉武帝曾登陇坂,猎获白麒麟。陇坂指六盘山及向南延伸的关山余脉,而大华沟恰位于其山系中。这更让麒麟一说扑朔迷离,顿让人无限思量并神往之。
   行到一处,他说这是十三岁那年遇鬼的地方。那是一个清晨,他赶牛进山时,迎面突然出现了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子,眼噙泪水。和他几近相撞时,倏忽不见了。从那天起,他整整病了两年。有三四天水米未进,父母陷入绝望时,那位云游的道人又神秘出现。依旧童颜鹤发,与当年相貌无异,作法服药后,他竟再一次奇迹般恢复过来了。
   言毕便指着前方沟壑林莽深处半山腰的几个山洞,说你是绝不能踏入和惊扰的禁地,即使大白天,鬼魂就住在里面。有几个不信邪的人上去过,结果不是失踪便是病亡或意外死亡,总之皆无好结果。这有些像进入埃及金字塔的人一样。顺他所指,我亦只是神往,疑惑,远远瞧瞧而已。
   他还向我补充言说了两件事:他的叔父三天前天黑后进山找寻跑失的牛时,被豹子吃了,家人找到尸体时只剩下一条腿。而牛第二天却平安无事自己跑回家了;同村一出嫁不久的女子回娘家,近大华沟放牛时,遭遇了和他一样的遇鬼事件后疯了,在西安断断续续治疗了两年未果,夫家便不要了。她现在仍蛰居在娘家,疯癫时满村子窜,清醒时帮助娘家干活,唯独死活再不肯进沟放牛了。
   说话间,我们已行至鱼池了。更觉原始苍莽森然之气袭人,天色亦明显昏暗了。望望沟老,悄怆幽邃之感顿生。我犹疑着还想往里走,他却坚决地要求返回,只说这是所有山里放牧人遵循的潜规则。人鬼兽各行其道其时,一过下午五点钟,就是鬼神的黎明时分,它们便要出来走动了,猛兽类天黑后要下到川道沟底来喝水。白天他们为人让路;晚上,人们也该为它们让道。如此方能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相安无事的。至于大白天活见鬼,那鬼多是有天大冤屈未昭雪,又不能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撞上人是不得已或麻烦那人帮帮忙的。有道的术士只是将其赶走并让病人施舍些纸钱,并不赶尽杀绝的。我听得瞠目结舌,恍兮惚兮,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出沟回程的路上,他指着路边山体上几处竟容一人爬进去的洞穴说,那是盗洞近些时段一伙不明身份的盗墓贼干的。他们有最先进的探测仪,能准确探测出古墓遗址,然后在月黑风高夜幽灵一般盗取宝物。其中一个盗洞前还零散着一条腿骨。他说真是罪过,那可是老先人的骨头呵,将宝盗了,应该把骨头埋进去,扔在半路边算怎么回事呢?那些盗墓贼迟早不会有好下场,报应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不断自言自语,我只有傻听的份儿了。
   行至沟口,天已擦黑。他坚持邀请我去他家吃饭睡觉,说一准备好了洋芋菜疙瘩小蒜鸡蛋汤,土炕也烧得很烙。我怕万一贪睡赶不上第二天的早操,便婉言坚辞了。他当时似有些失落,觉着没尽到地主之谊;而我过后亦是一生后悔,只因没吃那顿饭,没睡那烙炕。
   人这一生,这样的机会其实并不多。真应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虽然没有走到大华沟的沟老,最多算比半途而废多一些。但我不会再走第二遍了。只因那次奇遇,那样的机缘。
   不过,蛰居于密城的日子,风清月朗或雪霁山林的寒夜,我会在梦里神游大华沟的。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处留痕。这回不是鸿爪雪泥,而是一行孤单的雪地上人的脚印。

共 5249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听千万遍和别人聊千万遍自己也渴望行走千万遍,都抵不上一次真实的行程。走进这沉默而又鲜活的山中,一切都是自然而又明亮的。和这土地上的人,交流、诉说过去的故事,那些可能已经尘封良久的事情,让你变得快乐和静默。文章非常好看,值得阅读。【编辑:海林夕】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共 0 条 0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