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灵之狗
　　
　　 明代的开国功臣刘基（刘伯温），是历史上很有名的为数不多的大智囊。在民间传说之中，刘基跟三国时代的诸葛亮相提并论。其实，刘基的才力，应当比诸葛亮出色了很多。
　　 诸葛亮一生虽以智谋著名，但并未真正取得多大成效。他的鞠躬尽瘁，敏思多疑，小心翼翼，既无容人之量，亦非王佐之才。在刘备做主公之时，与关羽、张飞不合，只能是“锦囊妙计”交给赵云。在刘禅即位之时，不能扶正国政，劳兵劳力，六出祁山，了无寸功。诸葛亮的著作，如《隆中对》、前后《出师表》，只是一些零星散篇。
　　 刘基非但辅佐朱元璋取得天下，并且著作甚多，有《郁离子》、《覆瓿集》、《写情集》、《犁眉公集》、《春秋明经》等书，其学说颇有系统。例如《郁离子》，集中地反映了刘基的哲学思想、经济思想、政治思想和治国安民的主张，以及文学成就、道德为人、渊博学识。只是，刘基才智的展露，虽成功而招祸，晚年遭到宰相胡惟庸下毒而死！
　　 《郁离子》书名的郁，指的是有文采并蕴积；离，八卦（乾、坤、坎、离、震、兑、艮、巽）之一，代表火；郁离，就是文而明之的文明。刘基著作此书之意，在于申明必须以古鉴今的政治之道应当要使天下“文明大享”。
　　 《郁离子》书中，有一篇《晋灵公好狗》，兹录于下。
　　
　　 晋灵公好狗，筑狗圈于曲沃，衣之绣。嬖人屠岸贾因公之好也，则夸狗以悦公，公益尚狗。一夕，狐入于绛宫，惊襄夫人，襄夫人怒，公使狗搏狐，弗胜。
　　 屠岸贾命虞人取他狐以献，曰：狗实获狐。公大喜，食狗以大夫之俎，下令国人曰：有犯吾狗者刖之。于是国人皆畏狗。
　　 狗入市取羊、豕以食，饱则曳以归屠岸贾氏，屠岸贾大获。大夫有欲言事者，不因屠岸贾，则狗群噬之。
　　 赵宣子将谏，狗逆而拒诸门，弗克入。他日，狗入苑食公羊，屠岸贾欺曰：赵盾之狗也。
　　 公怒，使杀赵盾，国人救之，宣子出奔秦。赵穿因众怒攻屠岸贾，杀之，遂弑灵公于桃园。狗散走国中，国人悉擒而烹之。
　　
　　 晋灵公对狗很是喜欢，在都城曲沃（今山西临汾市辖下之县）专门给狗修筑了豪华的住所（狗圈），给狗穿上锦绣花纹的衣服。这个举动，使那个专门依靠取悦奉承而受晋灵公宠爱的嬖人（佞臣）屠岸贾，投其所好的迎合晋灵公，经常以亲近并夸赞狗的方式，进一步博取晋灵公的欢心。晋灵公也就更加喜欢玩狗了。
　　 有一天夜晚，一只野狐狸跑进绛宫，惊动了绛宫里住着的襄夫人（应当是晋灵公的母亲，因为晋灵公年幼即位，他的父亲是晋襄公）。襄夫人非常生气，因为，狐狸又臭又无赖，不肯离去。晋灵公得知，就让狗去驱逐狐狸，狗与狐发生了搏斗，狗没能获胜。
　　 屠岸贾得知专门看管山泽园林的虞人曾在山上捕获了狐狸，就命令那人把那只山狐狸拿来，献给晋灵公，说：主公，您看，您的狗其实是跑出去打败了狐狸，并且还把狐狸抓住了。
　　 晋灵公高兴极了，这狗太棒了，能够捕捉狐狸。就用招待朝中大夫举行宴会时吃的肉食喂狗，向国内人民颁发命令：如果有谁敢触犯了我的狗，我就砍掉他的脚。
　　 于是，国内人民都很害怕晋灵公养的狗。那些狗就进入街道、集市，夺取羊、猪而吃，吃饱了就拖着回来，送到屠岸贾的家里，屠岸贾由此获得了很大的经济利益。
　　 因为屠岸贾跟那些“公狗”（晋灵公之狗）最为亲善，成了“公狗”的实际主人。朝中大夫只要有人在某件事务的讨论中不顺着屠岸贾的意思，屠岸贾就会指使那些“公狗”，成群结队的去咬那个大夫。辅政大臣赵宣子（赵盾）在有事要向晋灵公进谏，那些“公狗”阻止了赵宣之，把赵宣子拒于门外，不能进去面见晋灵公。
　　 过了几天，那些“公狗”闯进宫苑，吃了晋灵公养着的羊。屠岸贾就欺骗晋灵公，说：这是赵盾的狗偷吃主公您养的羊。
　　 晋灵公发怒了，派人去杀赵盾。国内民众都明白赵盾是个忠于正道的首辅大臣，一齐救护赵盾，使赵盾得以逃向秦国。
　　 赵盾的堂兄弟赵穿看见国内民众都对晋灵公表示出了愤怒、仇恨，并以舆论指责屠岸贾。就带人攻击并杀死屠岸贾，接着，赵穿又在桃园杀了晋灵公。晋灵公的狗在国内四处逃散，国内人民把那些“公狗”一只一只的全部捕获，煮了吃了。
　　
　　 从这篇《晋灵公好狗》可见，狗成为宠物，古已有之，并且，宠得够狠的。晋灵公的“公狗”，非但享受朝廷大夫的待遇，还受到特别颁布的法令的保护，享有君主般的特权。
　　 估计，晋灵公也会打着“众生平等，爱护动物”的说词进行宠狗的吧。只是，人不爱人而宠狗，这人也就该平等地与他所宠的会咬人的狗相提同论的了！
　　 晋灵公，姓姬、名夷皋，晋襄公之子。公元前六二零年即位，卒于公元前六零七年。
　　 他的为人，残忍酷毒。执政期间，声色犬马，荒淫无道，奢侈浪费，宠任屠岸贾。
　　 他刚即位之时，因为年幼，是由赵盾辅政。他长大之后，便想杀死赵盾。结果，多行不义之事，乃是自取其祸，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他的事迹，最详细的记载是在《左传?宣公二年》，兹录于下。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
　　 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如是，则能补过者鲜矣！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惟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能补过也，君能补过，衮不废矣。
　　 犹不改。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秋九月，晋候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置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诗》曰‘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
　　 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境乃免。
　　 宣子使赵穿逆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壬申，朝于武宫。
　　
　　 姬夷皋做起了晋国的君主，是为晋灵公，他的为人处事，全然不去遵照国君应守的规则。他大量地向国民征收赋税，扩建宫室，过着奢侈挥霍的生活。他在高台上面用弹弓射击过往的行人，观看行人们躲避弹丸的样子，作为一种娱乐方式。
　　 宫中厨师没有把熊掌炖烂，他就为之使出最为残忍的毒手，把厨师杀了，放在筐子里，让官女拿出去扔了。宫女头顶着筐子，经过朝廷。晋国首辅赵盾、大臣士季看见筐里露出死人的手，便向宫女询问，得知了厨师被杀的原因，俩人便为晋灵公的无道深感忧虑。
　　 赵盾、士季准备一起去规劝晋灵公，士季对赵盾说：您是我们国内第一重臣，如果您去进谏而国君不听，那就没有人能接着再进谏了；且让我先去规劝，他不接受，您就接着去劝。
　　 赵盾同意了士季先去进谏。士季进见晋灵公的时候，往前走了三次，到了屋檐下，晋灵公想溜却溜不掉，方才抬起头来与士季面对面，说：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过错了，打算改正。
　　 士季叩头回答说：哪个人能不犯错误呢，犯了错误能够改正，没有比这更大的好事了；《诗?大雅?荡》说‘事情容易有好开端，但很难有个好结局’，如果这样，那么弥补过失的人就太少了；您如能始终坚持向善，那么国家就有了保障，而不止是臣子们有了依靠。《诗?大雅?烝民》说‘天子有了过失，只有仲山甫来弥补’，这是说周宣王能补救过失。国君能够弥补过失，君位就不会失去了。
　　 然而，晋灵公只是被士季逼着见面了说着敷衍的，并没有真的进行改正。赵盾就多次劝谏晋灵公。晋灵公是个一旦讨厌谁就会对谁下毒手的君主，他厌恶赵盾的劝谏，想让赵盾死掉，派了鉏麑去刺杀赵盾。
　　 鉏麑一大清早进入赵盾的家，只见赵盾卧室的门开着，赵盾已经穿戴好了礼服准备上朝去，时间还早，赵盾就和衣坐着打个盹儿。鉏麑退了出来，感叹地说：这种时候还不忘记恭敬国君，真是百姓的靠山啊，杀害百姓的靠山，这是不忠；背弃国君的命令，这是失信；这两条当中占了一条，还不如去死。于是，鉏麑一头撞在赵家附近的槐树上，把自己撞死了。
　　 这年秋季的九月份，晋灵公请赵盾喝酒，事先埋伏了武士，随时准备着在酒宴中杀掉赵盾。赵盾的随行侍卫车右（站在马车右边）提弥明发现了这个阴谋，快步走上殿堂，对赵盾说：臣下陪君王宴饮，酒过三巡还不告退，就不合礼仪了。提弥明随即扶起赵盾走下殿堂。晋灵公唤出了凶猛的獒，让獒去咬赵盾。提弥明徒手上前搏斗，打死了獒。
　　 赵盾说：不用人而用狗，虽然凶猛，又有什么用。
　　 事先埋伏的武士出来攻杀赵盾。赵盾与提弥明边打边退。过不了多长时间，提弥明为了保护赵盾，英勇地战死了。
　　 以前，赵盾曾经到首阳山（在山西永济）打猎，住在翳桑（一个桑林成荫的地方）。赵盾看见灵辄在路饿倒了，便去探问灵辄的病情。灵辄说：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赵盾拿出食物给灵辄吃，灵辄只吃了一半，留下了一半。赵盾问这是‘为什么，灵辄说：我给别人当了三年奴仆，不知道家中年老的母亲是否还活着，现在离家很近了，我想把这些食物留起来给母亲吃。
　　 赵盾让灵辄把食物吃完，另外拿了一篮饭和肉，放在袋子里，交给灵辄。
　　 灵辄做起了晋灵公的武士，参与酒宴的伏杀行动，认出了赵盾，就冲过来保护赵盾，用手中武器抵挡其他武士对赵盾的刺击，使赵盾得以脱险。赵盾问灵辄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说：我就是当年在翳桑的饿汉。
　　 赵盾再问灵辄的姓名和住处，灵辄没有回答就退走了。赵盾也就赶紧逃亡。
　　 九月二十六日，赵盾的堂兄弟赵穿在桃园杀掉晋灵公。赵盾还没有走出国境的边界，听到晋灵公被杀，赵盾就返回来了。
　　 晋国的史官（太史）董狐记载道：赵盾杀了他的国君。董狐把这个说法拿到朝廷上进行公布。赵盾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董狐说：事情因您而起，您身为正卿，逃亡了而不逃出国境，回来了又不讨伐叛贼，不是您杀了国君，又能算是谁杀了国君呢？
　　 赵盾说：真让我悲哀啊！《诗经》里的一首诗说‘我心里怀念祖国，反而给自己留下忧伤’，这话大概说的就是我吧。
　　 孔子对此事进行评论，说：董狐是古代的好史官，记事的原则是直书而不隐讳；赵盾是古代的好大夫，因为史官的记事原则而蒙受了弑君的恶名；可惜啊，如果赵盾当时逃出了国境，就会避免弑君这个罪名的了。
　　 赵盾派赵穿到周朝的京都去迎接晋国公子黑臀回来，奉立黑臀即了国君之位，是为晋成公。十月初三，晋成公黑臀去朝拜了晋武公（原为曲沃武公，公元前六七九年，以曲沃国吞并晋国）的宗庙。
　　
　　 《左传?宣公二年》的记载，以獒旁证了《郁离子》的晋灵公好狗，也补充说明了晋灵公的喜欢狗，是面向狗类的各种狗。可见，晋灵之狗，乃是著名于史了的。
　　 当然，獒在现代，较受人们特出的看待，就像它不属于狗类了似的。但在古代，“狗四尺为獒”，獒只是一种高大凶猛的恶狗而已。因此，提弥明杀死了獒，赵盾有点从容地嘲笑晋灵公好狗，说：弃人用犬，虽猛何为！
　　 晋灵公的荒淫，并无史料确载。但晋灵公把厨师杀掉，尸体装到筐子里叫宫女拿出去扔掉。这就给晋灵公的荒淫提供了旁证，反映了他的宫中多女人，他习惯于使用宫女，连扔尸体这种有些粗重的体力活也差遣宫女去办。宫中多女人，最方便的可能就是君主的荒淫。
　　
　　 “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乃是赵氏孤儿的原由。赵氏孤儿的史实，共有两种版本。
　　 一，是屠岸贾并未被赵穿杀死，到了晋成公之子晋景公（晋灵公之孙）在位之时，仗势翻案，为晋灵公报仇，杀绝赵氏家族。但赵氏遗腹子受到家臣保护，后来杀死屠岸贾。
　　 二，是赵氏之中，出现了乱伦之事。赵朔（赵盾之子）之妻庄姬，在赵朔死后，与赵朔的异母兄弟赵婴通奸。赵朔另二位兄弟赵同、赵括，一起将赵婴放逐到齐国。庄姬为之怀恨，联合晋国势力甚大的两支公族栾氏、郤氏，诬陷赵同、赵括谋反，附及赵盾弑君之罪，栾氏、郤氏灭了赵氏。庄姬之子赵武依靠韩厥，恢复赵氏地位。
　　 第一种版本，可使赵氏一族更显忠正，而屠岸贾更像是晋灵公的“公狗”。第二种版本，说明了一个家族乃是由于内部出了问题，同时又受到外部力量的涉入，这么个内外交加，方才造成了速灭速兴的现象。
　　 刘基《郁离子》采用第二种版本。写狗的文章，不将走狗式的屠岸贾留到赵氏孤儿之时继续走狗化。说明了刘基认为佞臣屠岸贾不可能灭得了当时已成为晋国望族的赵氏。
　　 猫奸狗忠，或许也是晋灵公好狗的原因之一。晋灵公希望他的臣民，都像狗一样的唯命是从的忠于他。于是，宠狗给人看，很快地立竿见影，晋灵公获得了如狗的忠从者屠岸贾。因为其忠如狗，所以，屠岸贾能够从“公狗”那里获利。
　　 人、狗有分，做人是不应该为了取得优越的待遇像狗一样讨好主公的。以丧失人格的途径获取身份、地位、荣耀，这非但是周朝礼法所不容，更是让当时社会所不能接受。因此，国人敢于救护赵盾，也敢于怒而起攻屠岸贾，赵穿趁此机会，杀了晋灵公。
　　 公死狗散，晋灵之狗的下场也很可悲，被国人捕杀烹吃了！这就又要重新审视，在人、狗两立的时候，谁是谁悲惨的原因？其实，不为物喜，也就不以物悲。
　　 狗非人性，人非狗性。人不宠狗，狗无特权。晋灵公宠狗，狗沾了“灵”权，使屠岸贾获利，使国人畏狗！这才是人类社会之可悲！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