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挡火”，随着班长的一声大吼，张强麻利地拿起一件棉衣迅速地冲到炽热的钢锭模具前，用棉衣替同事遮挡着烤人的钢水。眨眼功夫，厚厚的棉大衣便冒起了烟。“左手、右手”，同事急促的喊声让张强手忙脚乱，直到这一包包滚烫的钢水倒入模具里，慢慢地凝成青色的钢淀时，张强和同事们稍稍地喘了口气，扔下冒着烟的棉衣，一个个软塌塌地坐在工具箱子的旁边，被钢水烤红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被烤晕了大脑好一会才清醒。
　　 张强从工作服上衣里拿出准备好的卷烟来，两元钱一盒的宇宙香烟，每天他都得备上一盒。他给哥几个每人分上一支，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每人都给点上，自己却用脏兮兮的手凑到模具前，看着火苗蹿起，张强狠狠地吸上几口，任由烟雾在自己的五脏六腑里转了八个圈，他才舒舒服服地把残余的一点雾气放了出来，心里却把车间主任大老李祖宗八代地骂了好几回了。
　　 车间主任大老李好长时间没上夜班了，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天天晚上八点来，12点半多走。
　　 烦谁来谁，这不他叫驴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们几个干吗呢，懒死了，屋子里没有多少存货了，开不开下炉了，想不想要工资了，快他妈的去，小猪，你这也能睡着，起来。”
　　 车间主任大老李不知从哪个值班的女人屋里钻了出来，带着一股子香粉的气味驱赶着这群半大小子，他每月的工资和奖金，还有女人的零花钱可全要从这滚烫的钢水里出啊。作为钢炉车间的大主任，三十多岁的年纪掌管着这个拥有五十多名员工的车间，每个月的产值占到了全厂的四分之三，手里攥的全是人民币，所以他这个主任就格外的财大气粗，也养成了飞扬跋扈的性格，更由于公司二把手是他的远亲，厂长他没都放在眼里。
　　 动作迟了点的小猪让大老李踢了好几脚，他慢慢地站起来，声也不吱，拉着张强就走了车间大门。
　　 两个人被刺骨的寒风吹得裹紧了棉衣，张强一脚踢到了一根钢锭，他立马蹲了下来，“哎哟妈呀，我的脚啊”，张强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小猪反而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是那种张着嘴巴，开怀大笑，而是声音细细地，像被人掐着脖子窒息前挣扎似的，被大老李喝疼了屁股仿佛也喝了蜜一样，扭了起来。
　　 张强揉了一会脚，他伸出手来，拎起钢锭狠狠地甩了出去，钢锭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落在了十米开外，钢铁碰撞的火星闪了一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强浑身抖动了一下，不知是寒风的刺激还是疼痛的滋味还没过去，他看看小猪那还在扭动的屁股，抬起左脚，狠狠地踢了过去。
　　 “妈啊”，正在美不滋地感受笑意的小猪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那张猪嘴直接扑在了雪里，张强直接扑上去，“我今天就把猪吃了”。张强死死地压住小猪：“服不服，叫大爷，不叫大爷，今天我就吃年猪。”
　　 小猪手拍着地，这熟识的手势让张强手上松了劲，“张强，我就笑笑，你快我把捂死了，明天请我吃饭，要不我和你没完。我的娘啊，我的妈啊，这小子是个畜牲啊。”
　　 一分钟的路，两个人足足打闹了十分钟，“破钟，割多少铁了，够你大爷我拉一车的吗，你死哪去了”。
　　 空旷的后院，一大堆铁山的角落里传来了女人的一声尖叫：“妈啊，来人了”。耳朵里传来了的声音，一个黑影从暗处钻了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眼尖的张强一眼就认出了考勤站娟子的身形。他捅了小猪一下，小猪会意地咳嗽了两声。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到铁堆前钟子的小安乐窝，钟子提着裤子，看到是他俩，不住嘴地骂：“你们两个王八蛋，再晚一会啊，尽坏我的好事，找死啊，我还没舒服够呢。”
　　 张强回嘴了：“我们干活，你跑这里快活，大冬天的不怕得病啊，你和大老李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一路货色，小猪，弄他。”
　　 小猪反应的真快，猛一下就把钟子抱住了，张强没等钟子缓过神来，就把他的腰带拽下来了。钟子的棉裤掉到了脚面上，北风吹得他马上就告饶了：“两位大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们饶了我吧。”
　　 “你干坏事的时候不怕冷，这就怕了。”张强把腰带扔过去，钟子把裤子提上了。
　　 钟子不大，十九岁的他长着一副二十八岁的脸，和他早死的爹一样，裤腰带总是系不住，从学校到待业，从待业到上班，对象一个接一个地换，不管多大的，他就好像是粘糕一样，几天就能上手，把这帮半大小子看得眼蓝蓝的，恨不得吃了他，他倒也乐在其中，他妈往往会用一双鱼泡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和你那死爹一个样，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上辈子做的孽。”钟子妈说这话的时候，就会拿起菜刀来，不管什么菜，都会剁成几段。她只是剁菜，骂归骂，她才不会剁她的宝贝儿子呢，她家的菜堆可遭了殃，伤痕累累，基本上三年一个，扔到了木头垛里全都变成了劈柴。
　　 张强他们三个聚到了一堆电机壳子边，钟子问：“大强，这炉出了啊，没想到这么快？”他没等两个说话又说道：“大老李那孙子是快活完了吧，就把你们都撵出来，一定是，这孙子，这三化验员可让他享受美了。”他吐了一口痰，眼珠子转了两下，再没有说话。
　　 “你们死哪去了，快点把料拉回来，装不装炉了？”大老子的声音在深夜里是那么的刺耳，像一头发情的驴子嘶叫。
　　 三个人假装喘着粗气，张强大声应着：“没有太大的料，不好装，我们也没闲着。”他们手忙脚乱，开始往车上扔废铁，没一会的功夫，就装了满满的一小车。钟子擦了一把汗，把绳套往小猪的脖子的一挂：“得了，又由小猪驾辕了，驾。”他嘴里说着，脚也没闲着，照着小猪的屁股来了一脚，小猪哭丧脸，生性老实的他下班后最应该买的就是跌打药，揉揉他那可怜的屁股。
　　 高大的厂房里并排站立着三个半吨小钢炉，两个启动的钢炉发出了刺耳的叫声，直冲人的耳膜。
　　 在大伙的忙碌中，1988年冬夜的凌晨来临了。
　　 二
　　 “张强，在家吗，张强，你睡死了啊？”咚咚的敲门声把张强从睡梦中砸醒，梦中的他正抱着只烧鸡在啃呢，他擦了下哈拉子：“谁啊，睡觉也不让人踏实。”“你快起来，小玉家房子家着火了，头让跟着去看看，这大过年的，快点。”
　　 张强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小玉的名字让他立马精神起来，他边穿衣服边说：“等我会，马上来，咋回事啊，快和我说说。”他趿拉鞋，把门打开，钟子带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
　　 “你他妈的太能睡了，看看几点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小玉家昨晚烟囱那窜出火苗，烧塌了三个房架子，屋子里也让消防水车冲得跟火帘洞似的，全家人现在都住在门前的小房里呢。”钟子边喘着粗气边急急地说着，一双鱼泡一样的眼睛却在满屋的扫了一遍，停在了炕边的一盒香烟上。他一把抓起烟，抽出一支，把烟屁股用舌头舔了几圈，顾不上看一眼旁边看得直恶心的张强，掏出打火机，点上香烟，几口烟下去，他就稳稳地坐在了炕上。
　　 张强上去拍了钟子一把，他着急地说“不是着急去小玉家吗，你还坐着这么稳。”
　　 钟子一脸坏笑：“房子是着火了，可我也想抽烟啊，昨晚那个娘们把我手里的那几个钱，包括钢崩都给我拿跑了，唉，第一次让女人拿得这么空，还没办成实事，我才真上火呢。”
　　 张强看着这个无赖到极点的人，也不再理他。自从到配件分厂上班以来，他无奈、痛苦、失落，从苦读诗书梦想出人头地到现实破灭，当上了大集体的产业工人，他融入这个圈子的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个流里流气的钟子，这个看起来作风不好的钟子。但实际上，人还是不错的，热心，对朋友真诚，上次打架要不是他，张强可能就会让人捅几刀了，所以，他这个学生气十足的人能和钟子处得相当不错。
　　 钟子连抽着三枝烟，拍了拍肚子：“走，去小玉家吃饭。”张强抬手就是一巴掌，他气不一处来：“人家家里着火了，你不帮着干活也行，还想着去吃饭，你奶奶的，长没长心啊。”张强嘴里骂着，抬手还想打。却发现钟子已钻出了门外。
　　 两个人一路打着闹着，顺着公路就拐到了小玉的家。
　　 二十多分钟后，两人拐到了居民区，很快就到了小玉的家，这熟悉的老少屋，在张强看来，和自己的家里一样。
　　 他们要去的地方，座落在矿区的中部，那一排排的红房子是煤矿为工人盖的家属房，一式的院落一样的格局，要不是各家各户仓房及板障子的不同，真怕进错了家门。小玉的家排在一排公房的东头，占了地理位置的优势，在东头整整接出了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这就使得一家六口得以住得宽松和舒适，也是纯朴的矿山老哥们聚会的最佳场所。
　　 他俩踩着冰走进了小玉家，十几个人正在房子上下忙着，他俩也顾不上说话了，马上就伸手，加入了修房子的队伍。
　　 撤瓦、扒旧房梁、搬砖，再到上房梁、瓦片、锯末子，人多力量大的好处在这时就显现出来，仅仅一天，烧坏的房子又有了当初的雏形，崭新的瓦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特有的紫檀色，若从高处望去，就仿佛大大的肚皮上贴了块膏药，显得这么的与众不同。
　　 小玉的爸爸李大爷里外张罗着，李大爷虽然家中失了火，老爷子天生乐观派，他心里想：“这大冬天的，没伤着人就是万幸，还有这么多人来帮忙，人缘好。”他这么想着，就安排着李大娘做了两桌了菜，东北的大碗菜大碗肉，烧鸡和切成拼盘的香肠摆了一大桌，喷香的小烧都端上来了。
　　 眼看着到两点了，大家眼睛都饿得蓝蓝的，给头小牛都能吞下去。大家各找各地，拎好筷子，先盯着爱吃的菜，只差一声令下，就能果腹了。张强和钟子坐到了小桌，两个人落座后就直奔桌上那只烧鸡的两条大腿，一人一个，香。
　　 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一人三杯白酒让两个半大小子头昏脑涨，小玉也没看着，这小子家里着了火也不管，不知道钻哪个地方打麻将去了，好赌的他不玩两天是不会着家的。
　　 张强勉强提着鞋和李大爷道了别，钟子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强子，走，吃的这么饱，我们去看会录相，去街边上的那家，老板实在，能给我们看小片，带色的。”一脸淫荡的小玉提起录相来，就好像猫闻到了鱼腥，百爪挠心。
　　 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街边的“兴盛录相厅”，这是藏在矿区正街偏左的一个门市房，一块牌板上手写着“兴盛录相厅”几个大字，这是柴老板请矿区工会的秀才“一支笔小卷毛”亲笔书写的。小卷毛号称“笔仙”，所以就一天也离不开那“粮食精”，只要酒喝美了，他的毛笔字龙飞凤舞堪称大家风范。
　　 钟子是“兴盛录相厅”的常客，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一舒服但昏暗的角落里，屋子里散发出一股味道，三十多张椅子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人，还有两人占着四个位子呼呼大睡，背投电视里传出来的吵闹声与他们无关。
　　 背投电视上播放着香港武打片，两个人买了一袋瓜子很快就被剧情吸引了，地上也很快堆积了一大堆瓜子皮。晚上八点半，柴老板带着一身的酒气来到了大厅，他看录相厅里已坐满了人，开心地笑了。他站到了电视前，大声地说：“谢谢众位哥们捧场，今天我给大家加点佐料，大力，去，把门锁上，今晚放两部片子给大家看，以后欢迎大家多多捧场啊。”柴老板张着嘴，酒气弥漫了整个录相厅。
　　 大力操作着录相机，背投电视声音也小了下来，电视上出现了一男一女相拥的画面。下面的人看得面红耳赤，全都投入了剧情当中。
　　 这时，灯突然打开，两个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大声地说：“所有的人都别动，我们是警察。”看录相的人方才大梦初醒，在里面睡着的柴老板昏头昏脑地走了出来，大声地说：“搞什么搞，东林派出所所长是我姐夫，一家人。”那个警察看了看他：“今天是市里统一扫黄打非大行动，我们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所有的人都得跟我们回市局接受调查。”他说完话，掏出一副手铐就铐在了柴老板的手上。
　　 两个警察打开门，十几名警察冲了进来，这些瓮里的人只能听从警察的安排，把手放在头上乖乖地走上了一台大客车，背投电视、录相机和光碟也被抬到了车上。
　　 蹲在走廊上，张强心里这个悔啊，他心里想着：“看黄色录相，还不道罚多少钱呢。”多次和警察打交道的钟子满不在乎的东看看西瞧瞧，他正纳闷呢。市里的公安局和区里的就是不一样啊，你看人家的大理石地面都能照出人影来，这个没心没肺的钟子，可愁死人了。张强苦着一张脸，咋办啊，能不能拘留啊。
　　 这时，柴老板从一间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手铐子也不见影踪，他又神气起来。这回的事情是他的老关系发挥了作用，中国是人情社会，至今不能免俗。
　　 张强和钟子两个人出了市公安局，一阵寒风吹来，两个人禁不住裹紧了棉衣。昏暗的街道上，只有居民楼里透出的点点灯光映照在冬日的大街上，让他俩的心凉了一大半，直透心底。
　　 大半夜的离家有十好几里呢，来的时候是公安局的大客车，走的时候人家可没说再把他们送回去。这大冷的天，两个人缩着脖子，再看柴老板，坐上了一台吉普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