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直在做梦。
　　 梦中是御花园中太液池边的十里桃林。他记得那日天气晴好，太液池碧波如倾，波光潋滟，在晴好的天光下如同一汪上好的玉璧。太液池沿岸种了桃树，密密匝匝的开满了花，偶尔有风吹过，带着暖薰的香气，吹落了满地香俏的花瓣。他站在敬帝元和身后，望着不远处翩翩起舞的宫装女子。她着一件水蓝色长裙，长发轻绾，发髻上一只玉石簪子上缀着细碎的宝石，随着她的舞姿不断的晃动，就如雨意缥缈。长袖舞过，落英缤纷，只衬得她衣袂翻飞，桃花灼灼处，笑声婉转清越如同银铃。
　　 他看的呆了一般，不知不觉的走到女子跟前去，女子回眸冲他嫣然一笑，他却受了惊吓般连连退后，等他站定再抬头望去时，那正舞着的哪里是刚才那个灼灼璞玉，静世芳华的女子，分明是一具露着森森白骨的骷髅……
　　 他自梦中仓皇醒来，有宫人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皇上……”他定了心神，淡淡的说：“无事，不用进来。“门外窸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铜漏里三更的水声却渐滴渐重。
　　 他从榻上起身，点燃一支白色的蜡烛。微弱的烛光映照下，室内渐渐的亮起来，这是一间简陋的石室，室内只有一榻，一石几，几案前散落着几个蒲团，若不是宫人们早已习惯皇上不喜奢华，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一代帝王的宫室会简陋至此。
　　 他盘膝坐在几案前的蒲团上，定定的望着对面壁上的一幅画像。
　　 画像中是一个白衣少女，颜色清丽，貌美无双，如同谪仙下了凡间。画中的少女，正是他梦中跳舞的女子。
　　 他怔了许久，慢慢起身，轻轻的抚摸着画中少女的脸庞，神色温柔，眼神里是满满的爱恋，还有悔恨。许久他开口对画中女子说：”朱砂，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十年了，她就这样折磨他已经整整十年了，他每日都在这样的梦中惊醒，他永远也忘不了她最后望着他的眼神，愤恨，悲伤，痛苦，怜悯，唯独却少了爱意。
　　 他回去盘膝坐下，轻轻的闭上了眼，他的心早被过往磨砺的千疮百孔，可是面对她时依旧会痛苦的像是被人生剜了一样。他早就该追随她而去，却不想已经在世上苟活了十年。十年了，他遣散前朝敬帝宫中嫔妃，废弃华美宫室，每夜宿在帝宫内的九龙塔。可是他这样刻薄的对待自己，却仍然逃不过内心的煎熬，十年了，或许一切都该结束了。他睁开眼，深深的望着画中的女子，墨色的眸子里是满满的眷恋。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吧，但愿来世再相见时，我宁可倾尽天下，也永不负你。
　　 东方天幕渐渐发白，启明隐去，太阳高升。有宫人凄厉的嗓音喊起：“皇上驾崩了……”悲凉的声音在荒芜的宫殿上方回荡，惊起了一群栖在屋角的乌鸦，呱呱的在天空中盘旋久久不肯散去。
　　 国有大丧，天下知。
　　
　　 2
　　 敬历十三年，他尚是那个偷鸡摸狗的小混混，无家可归，整日在街头游荡。那日他饿极，偷了王家老爷的荷包，被人追着打。皇城的旧巷子，曲曲折折如同蛇行，青砖上溅了血，远远望去红艳艳一片。王老爷和下人们的脚步越来越近，他的脚步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重，左拐，右行，还有短短几步的距离，出了这条小巷子便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他却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眼看人越来越近，他身子一用力，骨碌一下滚了出去。
　　 追的人还是赶了上来，拳头如雨点般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砸的他浑身疼痛，筋骨错开。他用手抱住头，护住要害，身体缩成一个球，一动不动的任他们踢打，他想等他们打累了，自然就会离去。身体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可是打的人依旧无休无止，他正要考虑要不要装死昏过去的时候，忽听得清脆的声音传来：“住手！”
　　 打他的人都住了手，他趁这空隙偷偷的瞧过去，是一个穿绿衣的小丫鬟，身后跟着一顶华丽繁复的轿子。等王老爷涎着脸说完经过，一锭银子从轿子中扔了出来，王老爷谢完恩领着他的打手们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热闹的人渐数散去，巷口只剩下他和那顶轿子，绿衣丫鬟对着轿子里的人轻声说：“小姐，他怎么办？”轿子中伸出一脉藕荷般的细手，轻轻的掀起轿帘的一角，露出半张脸来。他偷偷的抬头望了一眼，只是一眼，便注定了她是他午夜梦回中最繁华的旧梦，也注定了她是他今生最大的劫难。
　　 他尚未从见到她容貌的惊艳中缓过来，便听她淡淡的吩咐丫鬟：“带他回府。”
　　 她叫朱砂，是当今丞相家的二小姐。她收留了他，留他在身边做了小厮。
　　
　　 3
　　 那日天光很好，他端了一盆水进屋，波光粼粼里，映出少年眉清目朗的脸。他望着水中的自己，白衣白袜，头发用一根白缎简单梳起，举手投足间气质顿显，仿若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来丞相府已经一年有余，小姐待他很好，差人教他读书识字，教他骑马射箭，师傅教的仔细，他学的也认真，短短几月时间，做起事情来已经像模像样。他与小姐年龄相近，又得少时游历见识，府中也并无他这样年轻风趣的男子，因此他与小姐相处起来，十分融洽，小姐似乎也很愿意同他说话，好像短短几句话之间，他便能哄得小姐笑上好一会子。
　　 还是那日黄昏，薄暮冥冥，漫天昏黄，半天烧起流霞，颜色瑰丽，团团如扇，他偷跑去小姐书房，她正临着字帖，是如她一般娟秀的字体，仿若案上新绣的鸳鸯，她着一件水蓝色长裙，垂鬓低眉，一手提着袖子，一手正在慢慢磨墨，他在窗外看得呆了，不敢动一下，生怕惊醒了这个华丽且恍惚的梦境。
　　 突然起了风，吹落了书窗边的一沓字帖，她抬头看见他，笑吟吟的对他招手：“白炎，你来了。”窗外的桃花开的正好，衬着她灿若春花的眉眼。
　　 他走进去，捡起散落的字帖，纸上翻来覆去的不过都是那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他记得词的下阕，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她，她盈盈笑开：“白炎，我的心思你是否知晓呢？”
　　 那样美好的少年时光，是上天给他最好的恩赐。敬帝年间，民风开化，而她对男女之防也看得尚浅。她与他一同骑马，一同游湖，一同躺在月光里并肩细语。她最擅跳舞，他会吹柳笛，两人经常相约在相府花园的桃林中，她跳舞，他吹笛，琴瑟相和，鸾凤和鸣。
　　 他最爱看她跳舞，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那是他这一生中最美的一段时光。
　　
　　 4
　　 她虽是如夫人所出，到底也当今丞相的宝贝千金，而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混混，他们两个的感情，又怎能被她的父母所接受。
　　 她决定效仿戏文里的张生与崔莺莺，他们两个商议好相会的地点，准备入夜便一同私奔而去。
　　 那日傍晚开始，下了大雨。她独自一人站在郊外的一棵大槐树下，淋在磅礴的雨里，等到天明，依旧不见人影。她自嘲的笑了，他本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不守信用的小混混，她又怎么会相信他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相府门口又怎样用力叩响门环的，她只记得她受了风寒，整整躺了两月有余。等她再起来的时候，已是丹碧初开的秋天了。
　　 几月时间，她已瘦的如同纸片人，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让丫鬟搬了一个竹塌在花园里，整日无所事事的躺在榻上望着天，秋日的天空，一碧如洗，她经常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
　　 那日敬帝元和去丞相府中，在花园中看到了她。他没有怪罪她圣驾前的失仪，反而日日出宫来见她，陪她说笑游玩。
　　 时光悠悠，离他离去已经整整一年，一年时间，她的冰冻的心开始慢慢复苏，是元和，他的敦厚温和慢慢的暖醒了她。她记得开始的那段时间，她经常会把元和错叫成他的名，元和并不怒，也不恼。他对她温和一笑：“我是元和，如果你还是不记得我的名字，我便一遍一遍告诉你，直到你记得为止。“有时，她的心痛病发作，她咬住帝王的手，齿痕细密，渗出血来，她说：“皇上，我疼……”年轻的皇帝把她搂在怀中，温柔的说：“不怕，有我在，今生我不会再让你这样的难过。”
　　 她不是不感动的，一朝帝王，驾驭群臣，统领千军，心早已练成铜墙铁壁，可是唯有面对她时，是那样的温和敦厚，温柔细心。她的心开始慢慢的像元和靠拢。她经常想，就这样也好，有一个爱自己的夫君，纵使他为帝王，有三宫六院，可是他真心待她，从无欺骗食言，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5
　　 她出嫁的前夜，他却出现在相府。他从边疆秘密赶回，三千里加急。一路驶来，漫天满地的红，离相府越近，他的心也越痛。
　　 那日他并不是爽约，他被丞相秘密送到边疆。他记得丞相那张年老父亲的脸上，老泪纵横，丞相说如果他能在边疆军营里闯出一番天地，那么丞相就会就把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他。
　　 于是他相信了，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小姐一声，丞相便差人把他押送到边关。他在边关，奋起杀敌，九死一生，却也得到了回报，他从刚开始的无名小卒慢慢的爬到了副军统领的位置。而他年少流浪时学会的圆滑处世，使他交了很多的生死兄弟。
　　 边关苦寒，夜来寂寞的时候，他便吹起一叶柳笛，仿佛又回到那一年，他们在花园中跳舞嬉戏。很多次，他受伤严重，生死垂危时想的都是她。她在等他，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回去风风光光的娶她为妻。
　　 可是这一切都因那一道旨意变了天地，他在军营接到皇帝大婚，大赦天下的消息后，便再也待不下去，他急着赶回去，他要问清楚，为何她却忘了他们的誓言，最终却变了心意。
　　 丞相府中红烛高照，人声鼎沸，她的房间里却静无人声，只有台前一对红烛明晃晃的照着，衬得她半脸滟滟，她梳妆好了，等待吉时进宫。
　　 他提了盖头，手还是微微颤抖着。在她抬脸看清他的一瞬间，她的脸刹那变得雪白，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也没想到他会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捂着嘴，浑身颤抖，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不说话，也不动，只是这样任由她看着。他看见自己在她盈盈泪光中变得扭曲。长廊那边已经传来丫鬟们走动的声音。
　　 她却迅速镇定下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还来干嘛？自从你失约那日起，我就一直不死不活的过着，现如今好不容易忘记，你又要来往我心口捅上一刀吗？“彼时她新妆完毕，凤冠霞帔，美艳无双。他却只是怔住，仿佛不可置信。”那日失约是个误会。“他艰难开口，声音暗哑晦涩：“跟我走，我用一生来补偿你。”
　　 她轻笑：“白炎，曾经我以为你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我爱你，信你，事事都维护你，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的人生不止有你，也有其他值得我去付出的人。我以前被前尘旧事蒙蔽了双眼，现在我看清楚了，我不会恨你，也不再爱你，今生今世，我们永为路人。”
　　 他手心微颤，几乎握不住那盖头，她用手接了过去，自己重新盖好，背过身去，再不看他一眼。
　　 他狼狈归去，身影在暗夜里踉踉跄跄，几近摔倒。
　　
　　 6
　　 再见到她时，已是三年后。
　　 他是皇上亲笔御封的抚远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战功显赫。他回京述职，在御花园中却意外的见到了她，她已是皇上最钟爱的贵妃娘娘。
　　 彼时阳春三月，御花园的十里桃林开满了桃花，她在桃花林中翩翩起舞，回眸一笑间，仿佛微风吹过，波澜万丈，无端碎了满园春光。
　　 他站在敬帝元和身后，心却渐渐缩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那人，那舞，那笑，再也不属于他了。他脸上淡淡的笑着，手却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元和牵了她的手，领着他们一同登上了帝宫内最高的九龙塔。趁皇上更衣的瞬间，他走到她跟前，凭栏远眺，烟柳渺渺，青山茫茫，一队大雁越飞越远，他对她说：“跟我走，我把这整个天下都打下来送给你。”
　　 她轻轻一嗤：“我要这天下做什么，我想要的你始终都不曾给我。”她看着他的眼里，似乎有锐利的刀剑，“我的夫君本就是敬朝的皇上，虽不是雄霸天下，但也是一国之主。而你的整个天下，我终究是要不起的。
　　 说话间，元和走了出来，她走到皇帝身边去，他们两人一人气自谦谦，一人貌自娟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可是他却看的眼底刺痛。他艰难的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再后来的一统九州，雄霸天下，已经混乱的仿佛其他人的一生。那日他回到军营，便策划了这场叛乱，他要得到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他要用权势把她夺回。他带领的铮铮铁蹄踏过皇都，踏入满目疮痍的敬帝宫殿。在他逼宫成功，亲手刺死敬帝元和的时候，他得到的却是她从九龙塔上一跃而下的消息。
　　 他一统四海，君临天下，建国号为周。曾经高楼眺望的万里家国天下，于现在的他来说已是掌中之物，信手拈来，只是他却再也没有快乐过。他遣散宫中女眷，不娶妃嫔，废弃前朝敬帝的华美宫殿，每夜宿在帝宫内的九龙塔。午夜梦回之时，他总会看见她一袭旧衣，站在月光下，眉目如画。
　　 他总是在想，如果再回到最初相见的那一刹那，他还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吗？如果不是，那么他们都会不会比现在过得要幸福一些快乐一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别后江山无限，天地浩大，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独不见了她的笑靥如花。
　　 他得了天下，却终究是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