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倾尽天下 ——倾尽天下之水妃
1.
燕城。
紫霞宫内一片忙乱。金灯悬红,锦带飘黄。富贵繁华,透着安静、肃穆,庄严里带着热闹和屏住呼吸的压抑气氛。
如此恭敬,并非皇家森严,上下紧张而秩序井然地奔进跑出,只为了新皇帝迎娶新贵妃。
新贵妃是前朝皇帝打入冷宫的水妃。
据说水妃倾城倾国貌,妖艳不失高贵,冷傲不减丽媚。
见过她第一面的女子,必然生出嫉妒苦痛之心;男子必然彻夜难眠,寝食难安,滋出征服之心。燕城为了她,已经换了四任皇帝。
每一位皇帝娶她不到数月,又无情将她打入冷宫,紧锁幽室深门,隔人间天上两重云烟,令世人猜测叹息,如此光景,反反复复已是四回。
这第四任皇帝,叫元帝,元帝原本是前朝骠骑大将军,第一次在宫门见到如仙般的水妃,立即呆若木鸡,神魂俱醉,原本好端端的忠臣良将,硬是奈不住日夜相思,终于起兵反了昏君,直取朝歌,夺得帝位。
当夜,元帝便亲自去了幽室,从冷宫中迎出幽禁多日的水妃。
水妃衣着朴素,却浑身充满锦缎般的光彩,绝世之容貌,不因普通衣着而显萎缩,相反在冷傲中独树一帜的冷艳。
水妃高笼云髻,面色如雪,婉婉一拜,娇盈道:“陛下若纳妾身为妃,必当告知天下,以皇后礼仪迎娶,否则妾身宁死不从。”
元帝急忙道:“听凭爱妃!朕要立你为后!母仪天下,贵为一等!”
水妃淡淡道:“妾身不当皇后!”
元帝一愣,天下有多少女子为了皇后之位,争得死去活来,而她,却断然拒绝!
水妃不等他再问,弯腰轻施一礼,拂袖向花园东边走去。
那里是一弯池水,池中亭亭玉立的水仙花迎风摇摆,风景独特,香气飘逸,世间少有的美丽与精致。
水妃轻摘一朵在手心把玩,眉间一缕忧伤。
元帝凝视她良久,叹息一声,悄然而去。
元帝身后紧跟着小弟良王,良王收回迈出去的脚步,目光紧紧盯在水妃脸上,那是一张冰肌,雪骨之内,该是如何的心肠?
半晌,水妃抬起头,二人目光交接,水妃愁怅的目光变成一缕冷漠。
这天下的男子,皆是一样的眼眸,真心之人,又有几个?但得一真心,她又岂能是如此地步?数个皇帝,为她争风吃醋,摆开一场场战争,她却无能为力去改变,这是她的宿命,只有有缘人才能解开她身上的禁锢。
而这有缘人要多少轮回才能相逢?她不得而知,心中只有痛苦和绝望,如果能够,她但愿千年不醒,可惜,她终究是那花中的仙子,除非烟飞灰灭。
为一场不是她的错误而得到诅咒,她是悲凉的。
今世不能做皇后,最高贵的身份,她永远得不到,也不想得到,只求遇得真命天子,换来世的清纯世界。
良王慢慢踱到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黄色花朵,轻轻插到她的凤髻上,那翠钿珠环之间,立即千娇百媚,雪白的肌肤,有了些许灵动。
良王的手指滑过她细腻的脸庞,落到她的红唇上,轻声道:“你若不快乐,我将为你得天下!好生活着!”
水妃微微一怔。深思的目光浸过他如玉的面容,他的眉间有缕坚毅,透着惋惜和爱怜。如果自己不是绝色美貌,他可是如此多情之人?好生活着!他知道自己活得不快乐吗?
她是燕城的祸水,也是五朝换代的起因,燕城天下,谁人不知她水妃侍奉了数位皇帝陛下?她如果不是贵为皇妃,只怕是世间最千年相传的笑话。她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她一身翠华,雍容华贵,她的妖艳,是宫主亲赐,她无能为力。谁能看透她翠华下的轻纱?谁能解得她眸间一点忧伤?谁能懂得她心思如贝,只想换得一缕素妆清颜。
她是水仙,世称水妃。
水妃永远是那个水妃,帝王却不是那个相同的帝王。
她没有泪,只有眸里一片水雾,翠带仙仙云气凝,雪肌玉骨惟心知。但把知心寻一片,求得相逢助仙归。
助她归去的人儿在何方?眼前的良王只是一介武夫,他相貌堂堂,英挺逼人,眉目灼灼光芒,似乎看透她的内心深处。
水妃低下芳眉,轻叹一声,轻娜而去。一众宫娥尾随她身后,早静立一旁等待她梳妆打扮,入得深宫奉君王。
她的心间,早烙下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印痕,每一道都是苍白数缕。
若不是真心,为她得到天下又如何?只怕是烟云一种。
真心难得,不如不求。
水妃如水,冷暖自知。
旦得一朝天子,再生为妃,不知这回可有终结?
良王目送她远去,心亦伤悲。
她四世侍奉帝王,受宠不过短短光阴,到底因何而打入冷宫?美艳如她,冰霜如她,笑容该是如何优美?
心莫名怦动,兄长为她夺得天下,他亦想看看天下最美妖妃是何物?今日相见,不过是翠华下的冰清玉骨,那一朵水仙,才是她真正的心魂罢!
水妃,水妃,如水冰凉!如仙身姿,如珠溢美,翩翩蝶舞,盈盈可握,却眉间的忧伤,敌他一世的轻痛。
宫中凑起美乐。
帝王大婚,当是何等的欢庆。
良王沉吟半晌,向宫中走去。兄长果真等不及片刻功夫,急于抱得美人归,这天下男子,即使再英雄,在美色面前,也是气势全无。
一抹心痛涌入良王心扉。
宫娥的搀扶下,水妃已换得大红艳服,凤冠霞帔,锦衣绫罗,袅袅婷婷,悄无声息向凤凰殿走去。
凤凰殿,是元帝为她亲自选定的寝宫,以示爱她深切之心。
爱之切,也必然三千宠。
水妃早已习惯帝王们的心思。
良王挡住去路,宫娥们惶恐立一旁。
水妃抬起明眸,幽幽一笑,那一笑让他刻骨铭心。今日兄长大婚,最先见她之人,最先仰慕之人,却是他良王,心愿足矣。
良王轻声道:“它日门前水仙,必因你而轻灵妩媚。”
良王的王府前,栽种了许多水仙,因为仰慕,所以眷恋,他的心早为她而鲜活。自从知道她叫水仙,明白她的灵魂所依,他要尽力用自己的方式呵护她的芳灵。
水妃低语:“君记妾心,妾永世不忘。若得浮生清闲,王请远离天下吧。”
说罢轻移莲步,再不肯回首一分。
若得浮生清闲,远离天下,良王喃喃,愁痛抹上心胸。
或许她天姿聪慧,早知自己的心意?
若得佳人常相顾,拼舍去英雄无梦。
不许夜夜心痛。
惟有等待,等待她的宿命,他有直觉,那一刻很快来临。
2.
时间一如往日,三千宠爱在身,换得满宫嫉妒深深。
水妃深居凤凰宫,再不肯出门半步。
偶有丫头捧得水仙,轻轻插入翠丝珐琅花瓶,她才展眉一笑,那笑容落入元帝眼中,无限喜悦,可惜春季快散去,水仙渐要花败枯零。
元帝眉头紧锁,不知怎样才能保住水仙花永远开放如初。只有花如故,美人美笑才倾城。
下得圣旨,命天下花工,想得万全之策,保得水仙永生不败。若无能,诛灭九族。
一时间,燕城大乱,花工四处逃命,弄得民怨四起,直咒水妃红颜祸水,恨不得她立即被打入冷宫,才落得天下平安。
宫娥们躲闪言词,水妃淡定无语,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
元帝愁眉紧锁,昔日良将,也终究不过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然而,换来的也只是水妃冷眉相对,如冰侍奉。
她的心仿佛雪铸。
冰凉的身体,冰凉的神态,冰凉的言词,甚至冰凉如水的欢笑,那欢笑不同于相对水仙绽放的神情,实在弄不懂,同是欢笑,为何给他的仿若冷剑,让元帝郁郁寡欢。
落得个叛臣贼子之名,不承想得到的不过一具冰人。
难道四代帝王皆是如此待遇?
元帝想问,却是咽了下去,只怕水妃也懒于回答半字吧。她惜字如金,也吝啬笑容相奉,倒是他整日贴着笑脸,殷勤嘘寒问暖,水妃低眉俯就,落落色寂。
元帝弄得毫无兴致,终有一日不悦甩袖而去。
美人再美,一旦成冰,也让人没有情趣。
侍女丫头们大惊,贴身宫娥杏花忧心劝道:“娘娘,你若再不艳笑,只怕皇上要动怒了。”
水妃淡漠道:“帝王之心,终不属我,笑又何用?不过冷宫相伴罢了。”
杏花长叹一声,她已经陪她度过四季幽室了,看来,距离幽室禁闭不远了。
一切随命吧。
元帝一天心境不佳,时时动怒,弄得身边大臣太监人心惶惶不安,拔剑杀了一名失手打翻茶水的小太监,吓得总管一路小跑,跪倒在水妃面前,颤抖道:“娘娘,奴婢求娘娘开恩。”
水妃缓缓品了一口香茶,眸间浮现一缕无奈,淡淡道:“请皇上来吧,我今日来了兴致,舞一曲取悦陛下。”
总管立即眉开眼笑,忙不迭去见元帝。
片刻功夫,元帝匆匆走来,一见盛装跪地的水妃,立即喜悦道:“爱妃!叫朕好生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朕日后再不肯离开爱妃半步!”
水妃欣然一笑。这一笑当真令元帝销魂,所有的不快和烦闷立即逍逝了。
元帝安坐锦榻,手拄额头,闲适地观看水妃轻盈起舞。
长袖飘飘,彩带翩翩,钗摇玉晃,秀步轻挪,美姿动人,如仙如梦,又似瑶池云气凝凝,好一番美人起舞,惊艳凤宫。
元帝不觉晕晕沉睡去,嘴角边挂着满足的笑容,仿佛此生足矣。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蓦地一阵剜心疼痛。
元帝惊心直起,吓出一身冷汗,水妃如小鸟依人,偎在他胸前,手中一枚秀长银针,正从他心口缓缓拔出,那神色平淡自若,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元帝呆怔,随着银针彻底拔出,他的痛加剧了,从前冲锋陷阵,身经百战,也伤痕累累,也重创伤及过性命,却从未有这种钻心挖骨之痛感。
元帝不由呻吟一声,手捂胸口,却是血迹点无,不由怒火攻心,恨声道:“你想朕杀?朕如此疼你,你要联死?”
水妃默默起身,穿好素衣,整理乱发,冷若冰霜道:“陛下,你为臣妾夺得天下,爱臣妾之心日月可鉴,只是陛下可知,若真爱一个人,必要承受锥心之痛。臣妾屡用针试,几位帝王终是承受不住疼痛,恨我入冷宫。今日臣妾真心侍奉陛下,只想知道,陛下能为我承受几针?若能受十针之苦,臣妾必然温暖如故,一如世间的凡俗女子,多了血肉之躯,自然不再如水冰寒。”
元帝头上浸出汗珠,强忍疼痛,道:“为何要受十针?一针足够朕痛上半日,这十针之苦,岂不是要了朕的性命,朕爱你之心,还需用针来试吗?”
水妃冷漠道:“全凭陛下爱深几许,臣妾无能为力。”
元帝平息怒火,眼前的美丽女子,果真与常人不同。
罢了,承受十针吧。
然而,三夜过后,三针的疼痛,让元帝不敢再挨水妃,相反是恐惧和噩梦连连,当初相思之心立减,终日怀疑她是妖物所生。
不久,水妃打入冷宫。
元帝把三千宠爱放到新纳的美妃身上,似乎水妃成为过往云烟。
杏花陪着水妃一袭粗衣素裹,再一次踏进幽室的朱门。
长长的涌道,幽深阴冷的庭院,水妃淡然一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致,每一位帝王都承受不住她的三针,谈何十针之炼狱?
看来此生无法再世为仙,无论怎样的轮回,这世间终没有一个男子肯为她剜心刻骨了,罢了,听凭天意吧。
秋季渐渐寒冷,幽室门可罗雀。昔日的贵妃娘娘,被人遗忘在凄冷的角落。
征战在外的良王一踏入皇宫,立即直奔日月殿,元帝手揽宠妃,左拥右抱,好不惬意,宫中美女三千,哪一个都是绝世佳人,温柔乖巧,风情万种,比那可恶的冷妃,要欢娱许多。
良王冷目逼视,严峻道:“皇兄为何把水妃打入冷宫?”
元帝哼一声:“贱人敢用针刺我,朕的心岂是她能试用?”
“不过三针,你就打入冷宫,若是十针,你岂不是要千刀万剐?当初我助你成帝,你亲口答应我,必定全心待她,不过百余日,你让她从天上落入人间,似你这等刻薄寡恩,我心寒之至。”良王怒火顿生,手中的剑抵住元帝的胸部。
元帝呆怔。
良王一声令下,立即侍卫上前,摘下元帝头上的皇冠,脱下龙袍,囚禁到距离皇城几百公里外的凤阳宫。
他不杀他,因为他是他的兄弟。
他不要水妃因为自己落下祸国红颜的罪名。
自从听闻她被数位皇帝打入冷宫,他对她就充满了怜惜,无论她是何等妖物,他都要亲自一试,陪她走一段路,了一段相思红尘。纵然是心碎骨空,终不悔念念难忘。
推开幽室厚重阴暗的朱门,水妃红唇边轻横一支绿笛,平淡的曲调里,竟是如水的平静,似乎她没有忧伤的情思,也似乎打入冷宫成习以为常。
她的神态那样清凉。果真比烟花寂寞。
一弯明月,清幽漠漠。
四眸相对,一个情深意重,一个淡淡如轻波。
最是夜深人入定,幽室相逢意料中。
水妃微微敛腰,素发乌云,全无珠翠雕饰,想必冷宫的日子清冷至极。
“爱妃,你受苦了。”良王如今已是良帝了,语气轻柔,充满了疼惜。
“陛下来了,臣妾的苦也就消散了。陛下,臣妾求陛下一事。”水妃盈盈淡笑,那笑是那样从容庄重。
“爱妃尽管道来,朕必允之。”良帝优柔道。
“臣妾不要君王以大婚礼之。”水妃美眸直视,一抹光辉滑入眼底的璨灿。
良帝愣了愣,当初兄长要以皇后礼仪才能娶之,今日为何又弃之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