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和你说说话了，真的很想很想！很久以来就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了，你知道吗，爸？我们还从来没有说过话吧，正儿八经地连说一次话好像都没有过，你的孩子太多了，我们六个呀，你也顾不过来说吧，可是我是最小的，“小奶干，惯上天”，爸，作为你的小奶干，就算给我一次特殊的权利，你也得听我说一次吧。
　　 可是我老是不能说，你老是没有时间，你老是那么忙，脚不沾地地忙啊忙的，哪儿有时间听我说呢？我怕我说了你没有时间听，显得不耐烦，还怕你就算是听了，也心不在焉的，想着你的猪啊鸡呀土地呀菜园呀的什么的，那对我的话是一种浪费，爸，我不愿意我的真心在你那儿给浪费了，那样我会多难过呀，爸。
　　 其实作为一个农民，能有什么大事要做的呢？你总是忙得手脚不停，“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妈妈老是这样说你。你说你一个农民，天天忙什么呢，我也不理解呀，尤其是夏天，你看人家都在树荫下凉快呢，就你要上地里去，拿个镰，扛把锄，给庄稼拔草，有事没事反正也得上地里转转，这儿刨刨那儿挖挖的。好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样，好像土地就是你最亲的人，好像土地就是你的情人，我们都吃醋了，你把太多的时间给了土地，而陪我们的时间却寥寥无几，我们都吃醋了呢。
　　 爸，你现在已经七十三了，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说哪句话吗？“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从一进七十就开始说这句话了，一下子说了到了现在。在我印象中，你总那么高大威猛，你象一头吃素的狮子，你只从土地里寻找你的猎物，你象一头老虎，在土地里圆满你的称王做老大的梦想，在我们心里，你那么勇敢坚强，坚不可摧。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你老了，头发开始发白，皱纹开始累积，背也开始佝偻下去了，这个不经意的发现，让我心里一阵发酸，是从何时开始，我心中的那个伟大的男人，会这样子不知不觉地告别他的辉煌，渐渐步入黯淡的晚年？
　　 看着自己最爱的亲人老去，是一种痛苦。爸，你是老了，这是不容怀疑的事实。爸，别痛苦，你的现在是所有人的未来。我看见你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抽烟，沉默，我看见你老是望着远方发呆，我还看见你开始坐在灶台上帮妈妈烧锅做饭了，我更看见你眼里无意间露出的温柔，你居然会抱着姐姐三岁的孩子逗弄个不停，这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啊，那时你可很少看姐姐们的孩子一眼，总是一阵风地走过去，忙你和土地的约会，哪儿会把我们放在眼里过？而如今，爸你是因为老了才这样子的么？
　　 和姐姐每次回老家，我也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就是你和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只要我们在，你就很少出去了，和我们坐在一起，很少说话，你抽着烟，那种劣质的农民常抽的烟，就是那种“天女散花”牌子的，那个仙女很漂亮，捧着花篮在给人间散花的，四处都是花，好像农民们种的一样，只不过让仙女给散发了一样。你抽着烟，就是看着我们乐，听我们和妈妈东扯西拉，你笑着，你都已经有些聋了，有些话你根本听不大清楚，可是你还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听，那眼里无意流流露出的慈爱让人心酸，爸，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老了么？
　　 一次我回老家，妈妈不在家，你的衬衫扣子掉了，我就替你把扣子给缝上，我是伏在你膝前把扣子缝上的，爸，当我缝完了扣子用牙把线头咬断，然后抬起头来的那一刻，突然就看到你用那种慈爱的老人才有的眼光看着我，当你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对我说，好了，起来吧。爸，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有了突然想哭的感觉，我快速地转过头去说，我的手艺可比我妈妈的差多了，要她在我可不敢给你丢人呢。你笑着说没事儿，谁叫你妈妈出去了呢。爸，我们父女从没有如此亲近过，在我记忆里，好像不知道你手掌里也有如此的温暖
　　 过。倒是那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上了高中的哥哥疯狂地迷上了打篮球，以致于把好好的成绩打得一塌糊涂，老师告状告到家里，你气得脸色发青。等老师走后，你把哥哥一脚便跺倒了，然后用你那硕大的巴掌照着哥哥的屁股一阵猛揍，那时爸爸你真厉害真凶恶啊，让我们几个都吓呆了，妈妈也吓得连拉带哭，你听都不听。那一天是我们家最安静的一天了吧，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走路吃饭说话，往常因为孩子多而闹得鸡飞狗跳的家一下子陷入了地狱般的沉静之中。爸爸那时你可真凶狠啊！我们以后不敢轻易地犯错误了，只因为怕你那魔鬼般的手掌一下子把我们拍到地狱里去，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呢。
　　 可是很多错误并不是因为小心就能够避免得了的。我上初三那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居然把我们家的宝贝自行车给丢了！那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啊。爸爸你发怒了，我两天不敢回家，你还是从同学那儿得知了这个恶信。你来到学校里，拉着我开始了我的寻车苦旅。你拉着我，找老师找领导找同学，以及向你所遇到的每一个学校里的人询问我们的车子的下落，可是你的做法太荒唐了，你以为这样有用吗？那个偷车的人只怕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还会在学校等着你领回你的车子呀？你这样做的结果是让我在学校里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了，害得我一星期没有敢在课堂上发言呀！甚至有老师提问时我也是以沉默回答，我班里同学那怜悯的眼光让我恨不得跳十八次楼啊！要不是想着妈妈苦了大半生我不能丢下她不管，说不定我早就在第十九次跳下楼了，再说我们学校的楼也只有三层，我还怕跳下不死，会更丢人呀，所以才坚持活蹦乱跳地活到了现在呢。
　　 但是我一直得谢谢你爸，那时你居然没有用你的铁砂掌来对我练拳啊。这个可是比哥哥犯的错还要大得多呢。我只知道自从那一次以后，你很久没有卖过菜了，也很久没有出去收过破烂了，只因为没有了那唯一的交通工具，你之所以没有对我练拳，我知道你还是舍不得吧，毕竟论成绩没有比我更好的孩子了，论听话，我也可没有让你“惊涛拍岸，乱石穿空，卷起千堆雪”过，是因为这个，你才不舍得打我的吧。所以我相信，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更相信你是最爱我的，是吧。
　　 爸，面对你日渐苍老的现实，尽管我们是那么不愿意接受，可是谁也改变不了了。你只要想到你的现在就是我们的将来就可以了。爸，你还是经常在地里忙活着，我知道的，妈妈以前常常说你是个干活精，除了干活你对别的丝毫不感兴趣，比如看戏，看电视，还有聊天儿。妈妈那么喜欢说话，她经常在大门口和南来的北往的喷空儿，一喷就是大半天，而你老是沉默着，就是没事儿时也老是坐在大门口的石墩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袅袅烟雾里，我知道你游走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不是在想着年轻时的事情？或者庄稼是不是应该打农药了？还是菜园里的草是不是又长出来了？爸，那时你不说话，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和要说，只是有些话你不知道如何说出来，那么，爸，等你有话说时，就和我说吧，我愿意一直听下去，不管你的话多么不流畅，不管你用的句子多么老土，爸我都不会笑你，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就像你爱我一样，我们是对方最亲的人，怎么会笑你呢？
　　 爸，看我说了这么多你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我说，我都说累了呀，而你是不是也听累了呀？好了，爸，我现在不说了，下次应该你说我听了吧。下次我们约好了，你得好好说给我你的心里话了，我准备着好好听，而你也得准备好怎么说，多说一些你经历过的有趣的难忘的事情，少年的，青年的，中年的，等等，还有你和妈妈过了大半生了你是不是有些话要对她说的，要是不好意思了就给我说，咱们是一伙儿的，无话不说的铁哥们儿，是不是？
　　 爸，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