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如眉，漫步在春寒料峭的旷野，心沉静了不少。绰约的灯影里，白日凡俗的栖身地幻化成蜃景，竟有了些许的诗情和暖意。小径旁稀稀落落的坟地静默着，在等待许多年前离开的孤独的守夜者，还有那只黄狗。可能，还有我。
　　 今夜朦胧成乳雾的月光不属于地面上的事物。包括坟地，守夜人，黄狗和我。它属于高天上的一抹流云。只是，夜色里的天空有些奇怪而高，流云的衣衫太单，打个喷嚏，成了雨做的云。飘过千万里，飘过黄土地，带来的却是梦里落花满地的消息。喜啜茗很少抽烟的我点燃了一支烟，明灭的烟头成了暗夜受伤的眼睛。或者，是天幕上坠下的一颗星星，还在流着血？我有些迟疑。
　　 许是近些日子鲁迅的文章重读得多了些罢，那些阴郁的暮云或春霭，曼陀罗花，牛蒡、枣树，孤独的雾，孤独的野草，孤独的孤独者，都像影子一样在夜半灯花下，在腥红栀子花开的梦里向我告别，兀自高远地遁去了。只留下不知所措的茫然和历久弥深的虚空。
　　 或是弘一浅师说的，人到了三十九岁就应该枪毙；也有人云，人三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从驴身上巧取的，还有李贺、王勃、海子、骆一禾等诗人宿命的刈殇。总让人疑心俗人的余岁窃喜实在是犯傻，又觉着持此言论者不免酷烈惨痛得极致了些。放在自己身上试试，或是要缄其口打哈哈了。渐次靠近该“枪毙”的年龄时，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或轻的觉还是强烈的，这是自觉自愿的，与其他的人或事并无关系。不怕落得站着说话不怕腰疼的发难了。只是，既不能如一地活出生命本真的澄澈状态，特别是成年以后不觉间地变味，麻木，混沌和惯性机械滑行如植物入侵者一样蔓延时，我不知道从某一刻起，自己算不算苟活，不过这些毫不影响国人对延续生命数量的偏执和虔诚。死亡的大脑远不如死亡的心脏重要，文明古国的人都有藏尸癖，灵魂是与己无关的神或异族人的事。
　　 三支烟吸完了。或是给自己点的三柱香感应了哪方神圣，我突然悟到：有一类民族或个人是不需要童年的。或曾有过，但终积重难返，像山羊一样生下来就成年了。成年是诗和音乐的绝缘体，但不排除接通思想和哲学，于是苟活俨然成了论证严密的国粹价值体系，少数的几个异已无须绿帽子，戴任何一顶都可以压扁他。我或许跳墙，但天生不会骑墙。徘徊于亲情与责任之间，在明与暗的纠缠中，在如眉的月夜坟堆旁，反复吟诵起先生的浩歌。
　　 扶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春夜幽静似水，漫漶掉许多人和事，包括现实的或历史的记忆证明。长长呼吸一口夜色中细微的青草腥味，心里很是清爽。一个人的感觉真好，童年的感觉真好。如眉的斜月悄然淡化得痕迹全无时，方番然悟到：有一类人只有童年，没有成年的。一个民族有时也是。男人和女人的完美结合，结束了彼此的童年。结合后依然长不大，不是残疾人就是谪仙人了。优秀的艺术作品是梦遗，而拙劣的则是自慰。大蓬车印痕依稀可辨的国度里，一个他的祖先曾出买了基督的医生如斯说。我选择了沉默。不是无话可说。可能，有点心虚。
　　 话都被很多的聪明人和傻子说光了，我只能保持沉默，并在暗夜和坟堆间寻找同类。不是害怕孤独，而是藉此知道我还活着。如赤豹、山鬼一样的活着。天空中的云朵变幻出各种怪异的形状，显出墨在宣纸上的颜色。有一朵和我仰视的目光相遇，竟然颔首如有所语。我只是无言的感动，为这遥远的距离和俯瞰的谦和，就在这样的夜晚，我读懂了你涉弱水三千，以一苇横渡而来的域外风景。和岁月对峙的石头倾听着历史的空谷回音，承受着罡风的粗厉与冷漠，还有那簇老苔藓枯润的从容与淡定，某一天竟破茧成蝶了。想到蝶影三辰亦梦禅，那对彩色的翅膀总让我莫名地伤感。便无端地想起《封神榜》里三霄妹的纱羽衣，混元之初的峨嵋风景定是宜人非凡。三霄妹和师兄赵公明在此地修道论禅，吐纳日月精华览四时美景，自是逍遥极乐之境界矣。然而，他们卷入了一场凡俗不堪的人间改朝换代的战争，导演者竟然是逞能斗狠，公报私仇的各路神仙鼻祖，让上界众神成了炮灰，下界生灵涂炭，究竟天理何在？只一句气数已尽，否尽泰来就能说得过去么？赵公明死了因祸得福，成了庙宇里的黑虎元帅和财神爷，享食人间烟火受顶礼膜拜，为他报仇的义冲云天的三霄妹终是香魂一缕消散，上泉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了。西方诸神虽有众多缺点但不乏人性美，而中国诸神多僵死，凶狠貌，是人间官僚的翻版而已。世事白云苍狗变幻，时光白狗过隙一瞬，细把生命轮回脉搏，你我又曾在哪方山洞同修，而终将以同门的缘份辗转于茫茫风尘，遥遥相望而永无相逢之期么？想起了八大行星的悲剧，在同一个太阳系中转了那么久，有时近在咫尺却只能擦肩而过。难道除了错过就只能是相撞而毁灭么？我问神，神无语，只是怡然一笑。——只因为我们是行星而不是白云或尘埃。远远地，默默地在各自的轨道上转着，但你每一次光环的闪耀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在岩石坚硬的外壳下，以滚沸的岩浆向你祝福和致敬。于是，春天的夜不再虚空，风声亦不再峭厉似泣。夜很深，很沉了，它累了。
　　 只是，我还不想睡，依旧兀自徘徊。脚步声更轻了，手里的那管紫箫也不再让它发声罢。一切都睡着了，除了我，还有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鲜活文字。
　　 其实，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品读和回味你的文字，如同复苏的万物在挣静静聆听大地心脏解冻的细微絮语和了隐秘的欢欣。出生和奋斗的命运一度圈定了我的现实和精神伸展空间。那么好的光阴，那么清俊的年少豪情硬是被庸常的人事剥蚀研细了，终至成粉，成尘，在回眸的伤感和叹息中如烟飘散了。那是中国的小地方乡土文化终结而新的符号意象体系尚未建立的时期，青黄不接，精神断层，暗夜中失眠后，想找路突围的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竟是多年以后才想明白的。静静地抚摸曾经的伤痕时，只是不经意地丢一句：天凉好个秋。只可惜了咸阳古道的烟树和乐游原上的夕阳了。一个时代的很多人都这样过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山体滑坡，泥石流是听不到裹挟其中的一簇兰花的幽怨或虫鸣的。抢险维修者也是听不到的。而后一切又平挣如初了。只是，事故被写进了历史，泥石流还将以声音或图象的形式在时空中复活。有时，凶手也可以是英雄成主角，而草根永远是殉葬品。我诉诸文字的生命突围方式注定是亡羊补牢，且先天营养不良。维生素缺失可以补回来，缺失的特定光阴中的心境和激情是永远补不上了。而且这种方式带来的一个致命后遗症是发乎性情，拒绝虚伪矫饰的死人文字；功利性几乎为零；有兴至而来，兴尽而归的情性。
　　 把文学作为事业来搞时，以上的后遗症无论多么冠冕觉皇，终是不能被放任和原谅的。
　　 如马兰花一样在故乡的黄土上生长着的你，用那些鲜活和扑拙的文字，总在某些随意的时刻，散淡无声的拂去我心壁上的微尘，不着痕迹地把人生冷暖色调和成中性，蕴藉，直真而又悲悯。我此生用虚静忧伤的外衣包裹着的刚正促狭，不好狠斗勇却亦心志高做绝决的灵魂，除过平地，愿意将其安放在任何地方，许是家族中同谋的老大，向来没有扮演小弟角色的习惯，况且把你暗认为三霄妹之一。但在你的文字面前，特别是无声息间已巍然绵延的绝对数量，我的嘴皮子松了，再不敢充大了。有时仰视浸染着自己太多生命气息的另一个灵魂，感觉原来也可以很好。
　　 春天的夜晚，我们错过了天上那颗流星，就在文字里相约，秋天一起去看落叶吧。每一根细小的鲜红叶脉都诉说我们生命之前和之后的岁月故事，那是足够珍藏一生的记忆和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