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
　　 六零年的二月，留给我的记忆就是一个字：冷！至今一想起来那年的风雪，还在打冷战。那年我还冻坏了耳朵，一直到两年之后我上了小学，一位学生的妈妈告诉我妈妈一个偏方，在茄子地里找上一些干巴了的茄子秧，熬水之后洗冻坏了的耳朵，还别说，我的耳朵真的好了。
　　 说起冻坏了耳朵，妈妈总说是因为我喜欢看热闹。
　　 那年的冬天，我虽然是女孩子却像个疯小子，和邻居家的几个小伙伴总往火车站跑，去看热闹。也是难怪，我们这些铁路家属住的地方和火车站的距离太近了，邻居家几个淘气的小哥哥说撒尿拉屎都愿意去火车站旁边的茅房，因为那个茅房背风，不冻屁股。
　　 那年的冬天，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好多好多的人，有穿黄色军装的，但没有领章，也没有帽徽。还有的是戴着狗皮帽子，身上是轧着趟趟的大棉袄，脚上是土色或者黄色的翻毛大头鞋。个头高矮身材胖瘦虽然不同，但是男的多几乎没见到女的。口音是杂七杂八南腔北调，一句也听不懂，一句也听不明白。更奇怪的是这些人叫我们这些孩牙子“小鬼”，我总是皱眉头反驳他们我不是“小鬼”我是孩子。这些人乘座的也不都是客车，也就是那个时候大家说的票车，而是什么车都有，多数是“闷罐”车，夏季的时候坐这种车还将就，冬季里就不行了，他们下车的时候都是跺哒着双脚直抽冷气，看着他们我的身上都打冷战。
　　 因为住所距离火车站近，每天都能听到火车的鸣笛声，尤其是那年的冬天，火车来往的也格外频繁，几乎总是能听到火车的汽笛，渐渐的更加习惯，如果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儿没有这火车的汽笛声，还会觉得少了什么一样，而且都能听得出来这汽笛声，是火车进站还是出站。白天里，这汽笛声一响起来，我们这些孩子就根据自己的判断，向车站跑去看热闹。
　　 这些人下车之后都上了大卡车，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直到那么一天，我家的小房前搭起了帐篷和活动板房。
　　 我的家原本是住在前苏联在咱东北的时候，盖的那种黄砖红瓦的“老毛子房”，宽敞明亮，红地板格子窗，还有热乎乎的壁炉。可惜俺爹听从领导的话，把房子让给了一位是什么兰州铁路学院毕业的学生，说是人家成家了没有房子，让俺家让出来。也不知道爹那个时候怎么那么听话，发扬了风格，住进了由单位负责搭建的三间土坯房里了，从此我和“老毛子房”告别了。这三间土坯房有些低矮还有些潮湿，怎么也比不上原来的“老毛子房”，因此，我对占据了我家房子的这位叔叔家很有成见，凭什么啊？你来了我家房子让得给你？但是，这让房子的事儿是大人的事儿，是俺爹决定的，俺有意见也不能提，俺家是爹说了算！
　　 好在冬天的时候这低矮的土房子不算冷，火墙子总是热乎乎的。我和弟弟在外面疯跑够了，回家来马上就会暖和过来。
　　 我家的房子左侧是东山墙，有点像反写的Ｌ模样，正门也朝东，只是拐了个弯。忽然在一天的早晨发现马蹄表已经是八点多了，可屋子里还是朦胧着没有以往的亮堂。那个时候啊，俺家照明还是靠煤油灯。这冬季里天亮的晚，可是八点多了，太阳也该出来了啊！
　　 俺爹披上黑棉袄，穿上大棉鞋走了出去。
　　 井盖
　　 屋外传来争吵声。
　　 一个穿着蓝黑色垄沟棉袄的纤瘦的白脸男人振振有辞：“我们的帐篷可以任意选地方，你说不允许是不可以的。”
　　 俺爹的山东口音是大嗓门：“你说你是不是不讲道理，啊，你看看俺家这屋里头是墨黑墨黑地，这点光亮都被你这帐篷挡得没有了，你们是干什么的嘛。这帐篷就不能挪噔挪噔？”
　　 “我们是干什么地还真不能对你说，保密！你是个老百姓，你懂什么嘛！”
　　 “干什么的保密不保密，说不说和俺说没有关系，俺家的房子被你们遮住了光亮就不行，你们挪噔不挪噔？”
　　 “坚决不能动，这个地方只有这里平整些了嘛，怎么挪动呢。你要讲道理的吗！”
　　 “这地方平整也不是你们弄的，是俺家，你那些道理不是啥道理。”
　　 “你知道吗？我们，我们这些人的帐篷想搭什么地方就搭什么地方，这都是上头有命令的，什么都得给我们行方便。别说你一个小土坯房子哦，就是高楼大厦都能给我们挪动！”
　　 “照你说的我这三间小房子你还能给扒了？”
　　 “那要看我们需要不需要了哦。”
　　 “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你就是说挪噔不挪噔？”
　　 争吵声越来越高两个人越来越激动，周围也围上了看热闹的人，俺看爹的身边都是这些穿垄沟棉袄和军装的人，真的害怕爹吃亏，可又不知道怎么能帮爹的忙。心里这个急啊。
　　 邻居家的四叔出现在俺爹身边：“我说你们这些穿垄沟的，是干哈的呀，咋地，仗恃人多呀？这一大帮子人在这吵吵的，当俺刘大哥是老农啊？人家可是老铁路职工。知道不？熊人啊？”
　　 “我们是农垦局的。”
　　 “能啃？能啃动铁道不？”四叔诙谐的说了一句。四周有了邻居们的笑声。孩子们起哄的喊着：“能不能啃动铁道啊？能不能啊～～～”
　　 这个纤瘦的白脸男人小白脸更白了，有些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我们的帐篷是坚决不能挪动的。我们要开始工作开始干活去了，不和你这个老百姓一般见识哦。”
　　 俺爹也是气得变了脸色，回到屋子里，站在地中间，两眼望着黑糊糊的屋子默不作声。
　　 跟进来的四叔也气愤的说着：“我看这事儿啊，不解决好喽不行。这屋子里也忒黑了，整天得点灯了，得多少洋油啊。”
　　 那个时候啊，我们家家的照明是点那种用煤油的灯，但这白天如果也得点灯，那得多少煤油啊，再说这煤油也是供应的。
　　 俺爹一筹莫展的唉声叹气，争吵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四叔说找他们的领导唠扯唠扯也许行，俺爹说：“你没听着啊？那些人喊他是队长，队长不就是领导吗？还找谁去。”
　　 “那我说大哥，这农垦局是干啥的？”
　　 “农垦，这有个农字，是来开荒种地的？这开荒种地也不能这么霸道啊，我就不服这个气！”俺爹自作聪明的分析着。
　　 四叔凑近了俺爹：“我说大哥，他们这么霸道，该不真是什么国家机密吧？”他说着开始有些害怕了，看了看我家小桌上的马蹄表：“快晌了，我说大哥呀，我得回家整饭了。”
　　 腿脚不是很利落的四叔回家去了，俺也没有兴致再去车站看热闹，再说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冷得蝎虎，灰蒙蒙的天上飘起了小雪花，再加上小北风飕飕的刮着，在外面根本就不能伸出来手，去趟茅房就会感觉手被冻僵了一样，几乎是不系裤腰带就得跑回来。
　　 因为东山墙窗户被帐篷遮挡的没有了光亮，不知道太阳爷什么时候转了头，我们也就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早早的就躺进被窝。俺爹吧嗒着旱烟袋，没有了以往的兴致给我们讲三国讲聊斋，邻居的大婶大娘和小哥哥小姐姐们来了之后，看到俺爹的样子，都知趣的走了。俺家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也让俺第一次感到有些失落。就是听到火车站上传来的拉笛声音，也没有了猜测是出站还是进站的兴趣，索然的睡觉了。
　　 第二天的早上，依然是黑黢黢的窗户格子没有光，俺爹在叨咕着什么，我仔细的聆听着：“看谁硬，是你农垦硬还是俺铁道硬！哼，走着瞧！”爹叨咕够了，喊我：“小琴，快起来。孩子家家的，就是能睡懒觉。去你四叔家一趟，借他家的那把手搂锯，就说我急用。”
　　 俺急忙穿着衣服，胆怯的看着俺爹心里直打鼓，借锯干什么？
　　 我借来了四叔家的锯，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俺爹在仓房里搬出来几条木版，用尺子比划着画着什么。
　　 四叔跟在我身后也来到我家，他马上明白了俺爹的意图，他马上蹲下身来帮俺爹忙活起来。
　　 我家附近的十几家邻居多数是铁路的员工家属，只有三两户是地方的居民，大家在一起居住多年，同吃一口井的水。冬季里大家主动去井台刨冰，免得挑水的时候摔倒跌跟头。夏季里，大家把摘下来的黄瓜青菜用筐子装好，再用绳子吊进井中间部位，邻居们可以在挑水的时候，随意的拿上一点尝个新鲜，街坊们相处得都很好，哪怕邻里的孩子打架撕破了脸，大人之间还是大哥长大嫂短的叫着，和睦和谐，有什么事情相互照应。
　　 几家邻居知道了我家的房子，被帐篷遮挡了光线，同这些农垦的人发生了争执，来到我家来安慰俺爹。
　　 俺爹和四叔忙活了一上午，在做午饭之前，给那口十几家共同使用的水井加了个井盖，那把锁头的钥匙理所当然的放在了俺爹的手里。
　　 午饭
　　 火车站的领导办公室在一所“老毛子房”里，那一天这里来了几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一位是油田会战指挥部指挥余秋里，一位是铁道部指令哈尔滨铁路局派来的参与石油会战负责铁路运输的，被任命为副总指挥的赵永海，在铁路内部他的职务是东部线工委书记，相当于县团级职务。
　　 这两个人性情相仿脾气相投，又正是干事业的好年龄，虽然处于困难重重的六十年代第一年，但干事业的宏远理想，为共和国甘心抛洒满腔热血的雄心，让他们一拍即和，成为一段时间内最好的搭档，为当时年轻的共和国石油工业开发会战，立下了撰写在青史史册上的最为辉煌的一笔，有着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后人也决不能忘记他们当年所立下的卓越功勋。这位后来担任石油部长的人，说一听到钻机响就兴奋不已。会战指挥部副总指挥赵永海说一听到火车鸣镝就激动高兴。他对总指挥说：“你什么时候有人到站下车，什么时候有物资到站，我都会在现场，如果打电话我不在，就是脱岗了。”
　　 “好，咱们一言为定，火车汽笛响，我就知道是又有车进站。咱们拿火车的汽笛当信号。”总指挥兴奋的拍着巴掌。
　　 “就这么办！这火车的鸣叫，就像古代的鸣镝，你知道鸣镝是什么意思吧？我国古代有一种专门用于指挥战争的特殊武器,鸣，是叫声，这镝呢，是那个箭头,鸣镝就是放出去的箭是响箭,我是干铁路运输的，铁路运输靠的是火车，火车头一拉笛，就是在鸣镝，就是我的进军号。这火车站就是我的家了，这忙起来，哪都不能去，驻扎在这了。”
　　 总指挥哈哈笑了起来：“我的钻机响了就是我的冲锋号，能喷出油流的每一口井都是里程碑。”
　　 “啥时候请你带我去参观参观那个松基三井，听说没有它喷油，这油田还确定不下来呢。你得带我去一趟，答应不？”
　　 “一言为定！但是啊，我提个条件啊，我们油田日后发展成啥模样还不知道，但是这个油田肯定是小不了了。我们油田发展了，你们车站肯定会扩大，那么，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支援的，就别客气。”
　　 “那当然好了，我在想啊，油田的开发让我们这些铁路运输单位能出把子力气，真的是我们这个路段的荣幸。你说啊，这油田不在南不在北，就在我管辖的东部线，几个重要的地方都在这儿，我管辖的这个东部铁道线啊，以后是得天独厚单霸一方啊。油田的物资、器械、人员，都是从外地运往这里，等原油生产出来了，再从这里运出去。这油田啊，是我们运进来的，又把你们的东西运出去，哎呀，了不得啊。”
　　 “你呀，负责整条东部线，就是个霸主，是个东霸天啊。”
　　 “哈哈，我还真想当好这个东霸天，负责运输负责安全，你们石油部门的，就放心的甩开膀子干吧！”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虽然不同的行业却是为了了一个目标，一个是在这松嫩平原上铺开了战场，为了找油打井给地球钻窟窿。一个是负责油田初期的铁路运输保障工作，相辅相成相互配合。
　　 当时的时间几近中午，快到午饭时间。总指挥知道赵书记中午不可能回家吃饭，因为他的家不在本地而是在几十公里之外，这小火车站根本就没有食堂。还知道这赵书记的家里，收养了一位八岁的孤儿，而且还没有落下户口，即使他的家在附近，余总指挥也不能去他的家吃午饭。这顿午饭理所当然应该由余总指挥做东。
　　 那个时候这一顿午饭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前苏联老大哥撕破了友谊的那张脸，毁灭了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撤回专家带回图纸，并开始疯狂逼债，试图把年轻的共和国扼杀在摇篮里。广袤的中华大地也开始吝啬起来，土地贫瘠的不再迎合高产的谎言，六零年成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人们的口粮一减再减，二两窝头一碗白菜汤，让饥肠辘辘的五尺汉子脸色变成灰色，腰板弯了下来。
　　 两位领导正属壮年，但一顿午饭成为相互玩笑的一酸涩的诙谐题目。
　　 赵书记：“今天我去你们钻井队吃一顿，等明年吧，我们这个小站成立一个职工食堂，请你来吃顿小鸡炖蘑菇，来上一点儿大高粱酒，美啊！”他憧憬着。
　　 总指挥也美美的想象着：“好，一言为定，这顿请啊，我是等着了。”，他回头喊着通讯员：“你先去井队食堂，给咱们准备饭，不然啊，都是定量做饭，不打招呼就没得吃的哦。”
　　 赵书记：“还别说，真的有些饿了，早晨的一碗苞米面糊涂粥，早消化没了。我可就等你请我这顿饭了。”
　　 通讯员回来了，他嘟囔着走进来：“怎么搞的嘛！这个时候了都没有做饭呢。”
　　 “安排好了？”
　　 “没有，井队没做饭。”
　　 “那是不是把饭送井场了，那你就去保卫股的食堂嘛，咋搞的，这点事情你也办不好。”
　　 “保卫股的食堂我也去了，照样没做饭。”
　　 “为什么？”
　　 这位豪爽的总指挥是蛮有把握的安排着赵书记的午饭问题，但得到的反馈信息却是两个食堂都没做饭。
　　 通讯员说：“是当地的一个居民，用一把锁，锁住了附近方圆几十里的唯一的一口水井。想要吃水，必须经过他的同意。到现在为止，这井队的食堂和保卫股的食堂都在等待着解决的办法。”
　　 通讯员的汇报让总指挥的头大了，这中午了，食堂还不能做饭开伙，前线的钻井工人连口水都喝不上了，问题听起来不大，但确实是个大问题。
　　 他顾不得赵书记在场，着急地询问着原因，通讯员也难以说出来具体情况。总指挥当机立断：“赶快去做详细调查，但我强调啊，我们的队伍多数是部队转业来的，要保持良好的作风，不能违反群众纪律。”
　　 当通讯员把真正的原因调查清楚，已经是下午过半了。
　　 饿着肚子的总指挥在电话里对副总指挥赵书记诉说：“我说副总指挥哦，必须你出马了，是你的兵哦。我应该解决什么我安排，你该帮我解决的由你负责，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