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1500多米，这就是坝上。
　　 河北的坝上草原有三处：张北坝上，丰宁坝上，和围场坝上。所谓坝上，应该是对踏上内蒙古高原这个台阶的统称吧？
　　 在内蒙古草原上服役14年，没有见到过真正草绿如毡的草原。部队所在的地方，位于乌兰察布盟，那是一个风口，一年刮两回风，这两场风不简单，每次半年，从春刮到冬。春天黄毛呼呼，冬天白毛呼呼。黄毛呼呼，白毛呼呼，是当地俗语。黄毛乎乎指的是沙尘暴。有一年，我到二十里地外的一个村子办事，回来就遇到黄毛呼呼，迎着风沙，迈不动步，张不开口，睁不开眼，看不到路，呼吸喘气之间，满口进入的是沙尘，便背着风走，眼睛半睁半闭，勉强前行。走了几里地，觉得走错，回顾四周，眼生。原来走到另一条岔路上了。好不容易寻到原路，风沙裹着雪片，开始了黄白混合的呼呼。回到驻地，身上的沙雪，布满了能紧紧贴住的地方，抖擞一下，哗哗下落。
　　 草原退化，不，可以说已经严重沙化。山上光秃秃的，草原的草，也像秃子头上的几根毛，稀稀拉拉，牛羊也吃不饱，只好啃草根，更加剧草原沙化。记得1973年，所在地化德、镶黄旗大旱，本来就没有草的草原，雪上加霜，闹起了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飞呀，爬呀，地上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毛驴车轱辘轧过去，只听到噗噗噗的声响……
　　 由驻地向东，就是张家口的张北县、康保县，张北、康保就处于坝上地区。从张家口一路向北，曲曲折折，不断攀升，就到张北的坝上。坝上坝下气候差两个节气。坝下树叶还是绿的，坝上已经叶黄草枯了。康宝与张北接壤，那里有部队的农场，曾经在那里干过农活，收麦子，打糜子。很荒凉的地方。几乎沙化的草原，让人感慨草原的堕落。近几年听说张北坝上旅游，打出的旗号也是草原风光，再加上月影的游记，让我很奇怪地想：什么时候，张北冒出了坝上草原呢？不是梦中草原吧？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草原吧？多少年没有去过张北坝上，那里的草原已经有了新生的变化吗？
　　
　　 再往东，过了内蒙古的多伦，就到了承德的围场县。塞罕坝就在这里。塞罕坝在辽、金时期，被称作“千里松林”，曾作为皇家狩猎之所。当然，作为马上得天下的清朝，也不会忽视这块漠南蒙古游牧地，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康熙在此设置“木兰围场”，并将“木兰秋狩”定为祖制。“木兰围场”的满语名称“木兰辉罕”，汉译为“哨鹿设围狩猎之地”。满语“木兰”是“哨鹿”之意，是清帝行围的一种方式。那个时候，这里肯定驻兵保护，不许随意开发。但是，这种状态被不肖子孙破坏了。同治二年这里开始开围放垦，森林植被破坏严重，日寇进驻后更是进行了掠夺性采伐，再加上山火焚毁，原始森林已荡然无存，史书上记载“山川秀美、林壑幽深”的太古圣境和“猎士五更行”、“千骑列云涯”的壮观场面早已不复存在，而“飞鸟无栖树，黄沙遮天日”的荒凉景象直到解放。解放后，国家组建塞罕坝机械林场总场，自此塞罕坝定名。历经四十多年，林海蔚然，秀美重现，这里成为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大创举和人间奇迹。被赞誉为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珍禽异兽的天堂。
　　
　　 我进入塞罕坝时，已经很晚了。车灯照着前边的路，两侧黑乎乎的，松林排列成森严的墙壁。拐弯的时候，车灯晃过松林，似乎进入一个黑洞，只有树干接纳了一些微弱灯光。
　　 一行人下车，时间已近午夜，但也为体验蒙古风情，住进蒙古包。虽然很潮冷，但梦境很奇特。次日晨，天还未亮，就走进附近的林子，不是原始的，也没有那种野性，可也是森林。林子的乱草过腰，走过去，要趟着走，怕有蛇蚁，特别是报道中提到的那种可怕的蜱虫，未敢深入，仰头看树梢的晨曦，光线从树隙透过，光柱一束束，很奇特。四周瞥一眼，便走出来。机械原始次生林与原始森林不同。原始森林很少有路。而人工森林，则留出了防火隔离带，走不远，就有很宽的空地，像一条公路，蜿蜒爬上山坡，没有树，只有荒草，估计会定期清除。
　　 围场向北，到塞罕坝穿过森林后再往北，就是内蒙古的乌兰布统，又叫红山军马场。属于内蒙古克什克腾旗。乌兰，是蒙语红色的意思，布统，是蒙语“山”的意思吧。八月的乌兰布统，刚被雨洗礼过的草原，异常青翠，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的诗情画意，让人心旷神怡。站直身体，双手叉腰，一派神气活现的样子，耳边似乎回响起一个熟悉的曲调：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风吹绿草遍地花……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水青草肥我爱她
　　 草原就象绿色的海
　　 毡房就像白莲花
　　 一弯碧水映晚霞……
　　 ……
　　 春光万里美如画
　　 啊,牧羊姑娘放声唱
　　 愉快的歌声满天涯
　　 牧羊姑娘放声唱
　　 愉快的歌声满天涯……”
　　
　　 这首歌曲，是著名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玛演唱的。在部队的时候，一直伴随着我的军旅生涯。女中音低沉浑厚，充满深沉情感的歌声，其余音在草原上悠悠回荡，与蓝天白云交响辉映。那时候年轻，听着歌儿，就想骑上烈马，在草原上驰骋。但是，很遗憾，驻地想找一块能说得过去的草原，还真的难。只有在雨后的低洼地带，才能看到没膝的草。可那仅是一眼能看到边的人工草场，歌声中的美丽景色，始终没有没有亲眼目睹过。而来到这里，就像走进一个童话世界。夏秋时节的乌兰布统草原是花的世界，绿的海洋。一望无垠的草原，起伏连绵的草原，坦荡辽阔的草原，令人忍不住心跳加速，脚步加快，在草地上小跑起来。在内地稠密的城市乡村里生活，在人声鼎沸的现代化声浪中工作，逼仄的空间，狭隘的视野，满眼的人车，躲不开的污染，烦闷燥热一直挥之不去，生活社会压力统治着心灵。到了这儿，一切的一切，束缚身心的绳索无影无踪，心灵放飞了，如草原上的百灵鸟，只想放开喉咙，喊破天。
　　
　　 乌兰布统大草原，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大草原。这里到处弥漫着悠久的蒙古族历史文化的味道，历史记载的乌兰布统大战，就发生在这里。这里留存着将军墓和十二座连营遗址。 很多美丽的不知名的小花，簇簇片片盛开，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繁花盛开的草原，如有人刻意栽培。远远望去，地上铺着沉厚无际的绿色毡子，犹如九天神女织就，或由极具创意的匠人培育。草原的美的确难以用语言去形容，只能用心去感受，用眼睛让这美丽的景色飘进我们的心灵。
　　 这里，虽然有红山之名，但却无其实。所谓的山，其实就是丘，是岭，是坡。坡缓而不陡峭，漫若美女的曲线，俯卧于坡上，柔和而曼妙。毫无顾忌的草原风，肆意在这曲线上拂过，阳光下望去，远处的草尖形成灰白色的草的波浪，也很波澜壮阔，堪与海浪媲美。
　　 昨日下过一场小雨。雨后的草原，草清香，花娇艳。迷人的味道于草原深处飘来，诱人惑人。坐着勒勒车，就到了将军泡子。泡子，词典解释是小湖小池塘。而将军泡子面积远远比小湖小池塘大许多。不过，草原里的泡子，是低洼处积水而成，属于季节性的，或大或小。草原和沙漠有很多类似的湖泊。而蒙古人很具创意，对草原和沙漠的湖泊，起了与众不同名称。比如海子。水聚面广就是海子吧，而泡子次之，还有一个叫做淖，大概属于很小的水源，或者是沼泽之类。名将军泡子，自然与将军有关。乌兰布统是古战场，当年，康熙皇帝御驾亲征，于此与噶尔丹决战。康熙之舅父、内大臣佟国纲率军大败噶尔丹。是役，佟国纲战死，后命名此水泊为“将军泡子”。如今有十二座连营旧址可供凭吊。想那草丛中定然是“折戟沉沙铁未销”，不知谁人拾取“磨洗认前朝”了。耳边有无铁骑驰骋，鼓角铮鸣的回音呢？放眼看将军泡子，正是逆光，远处有雾，蒙蒙模糊，近处一片波光粼粼，白花花煞是刺眼。便背过身，看草坡。阳光随云的飘舞而变化，山坡上，极具画意，如油画大师在挥笔狂刷，色彩变幻莫测。坡顶，三五群树，深绿近乎墨黑，山坡草原，阳光下呈现浅绿，却又被云遮，一道道一片片，绿色变化，层次分明。细思之，又可以与元代倪瓒的山水颇有相似之处。山顶疏散的树，坡上层次分明的草，近则是沟壑，间或有几顶蒙古包点缀，远山疏林，草坡毡房，简而明。文人画如此，忍不住赞叹自然之美如此卓绝。难怪很多剧组来此拍摄。我们在《康熙王朝》、《三国演义》及《射雕英雄传》、《还珠格格》等电视剧里，可以找到这里的风光。
　　
　　 这里还是滦河的源头。一湾碧水蜿蜒在草原深处，或急或缓，滋润着广袤的草原。滦河最终流向大海，途中被拦截，注入水库，引滦入津工程，就是滦河水的恩赐。塞罕坝的森林乌兰布统的大草原，成为天然的水库，蕴涵了丰沛的水源。游人来此，当然要与之亲近，漂流虽不惊险，也很新奇有趣。很自然地走近滦河源头标志处，留下到此一游的身影。当然不光这里留影，还有草原最诱人的项目——骑马。遗憾的是，我们体味了草原自然的魅力，却体味不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魅力。更不说“白云下面马儿跑”的景象了。那只是影视上的画面，这里没有。你不会体会成吉思汗时代铁骑嘶鸣的惨烈；也不会感受清代八旗战马的壮观。仅有的，是供游客骑乘的温驯的马匹。骑上去留影，仅此而已。
　　 草原在眼前铺陈开来，轻柔地起伏，远远与蓝天接壤。但你会发现，美丽的草原，被铁丝网围成一个个很大的圈子，名为草囫囵，在铁丝网外看草，心里多么别扭。草原的自由被一道道铁网保护，这还是自由生长的草原吗？这还是自由自在的大自然吗？自由的草们在里面是自由的呼吸生长吗？这样，再不会被搂发菜者破坏，不会被牛羊马群踩踏。这里的草原成为旅游者的天堂，而拒牛羊于他处。这是自然的选择还是人类的悲哀？换个说法，草们不喜欢牛羊们的亲密接触吗？大自然的食物链条，在这里似乎中断了。物竞天择中，人类成为繁衍最为成功的动物，而最终的利益让牛羊成为这里的天敌，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大自然毕竟有自己的底线，而人类又怎能为所欲为而不承担相应的后果呢？
　　
　　 显然，草原是令人放松的。天高地阔，视界广大，行走于草原，你会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又是那么的强大。作为自然的一员，你一定会有很多感慨和感悟，与草原一起，自己恍然如一颗小草，点缀着这大自然的一寸土地。于是，你放慢脚步，让历史沉淀心底；放松心灵，让魅力融入身心；放开思绪，让浪漫感染想象。在这轮回的草原上，任何生命都会有一种亲切感和陌生感，大自然的热情和冷静，生命的美丽和尊严，都让我们无比震撼和默然无语。
　　 无语，是一种态度。当回到故乡，你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无从谈起，只有这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