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吸脂（第四十二章）

　　既是没有份量走到前面去与孟家谈判，尚玉心想，还是全心顾好眼下的要紧事吧。
　　省里的年终检查即将铺开，市里也将在紧随其后的年终检查中对去年服务站“创优”成功的乡镇一并进行复核。
　　还有眼下的这些日常工作：持生育证人员的本月查体已经展开；三季度的进站尾子还有百分之四没有扫清；打算下月初上报的二胎生育证申请户也要逐个进行调查。邢丽平和王远中几乎同时汇报了“当前的应结扎未结扎还欠账二十一个”；宁春光汇报说“流出的妇女本月应寄来查体证明的还有近二十个没有收到”；颜丙丁前天已经汇报过当前的社会抚养费征收率，清河镇在全县才排到十六名。
　　如果没有孟常洛的这场意外，清理活动搞得绘声绘色，进站率、结扎率、征收率等势必也会一起上升的。可如今这情势下，就要赶在元旦以前专门再组织一次催收了。
　　想起催收的事儿，尚玉又不免一阵头疼。出了孟常洛自杀事件以后，大家对硬性场面都不免退避三舍，谁还敢真正地去往前冲呢？这不是他们狡猾自顾，实在是心上的阴影一时难散啊！
　　这么多工作头绪，像纵纵横横的乱麻交织成了一张乱纷纷的网。尚玉按照紧迫程度、分值轻重、难度大小，再将地利、人和程度综合起来，对时间和人员加以统筹，心里规划出一个简单的安排，一条条线便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她决定还是先组织生育证调查的工作。在这项工作过程中，顺便让网长们做好另几项工作的初步准备，能顺手消除一个隐患的就顺手消除。生育证申请人调查这项活儿，从春天里每个月就都在开展，已是轻车熟路了。
　　三天以后，五个调查组纷纷将调查报告交了回来。王远中收齐了汇总好，来找尚玉汇报：“呵呵，尚主任，我们这个月所调查的十六个二胎生育申请户，有一户调查条件不属实的，两户还有疑问的，需要先搁浅下来进一步调查。另外竟然有六个在村子里找不出线索调查的。唉，可笑啊！”
　　尚玉不明白：“为什么可笑？怎么会有这么多没线索的。”
　　“切！什么没线索！”王远中笑道，“根本就是那起子村民们睁眼扒瞎话呢！你看比如远外村王芳梅、比如大湾村靳明海这样的，因为曾有过些特殊情况，我都印象很深刻了。他们家住址和其他情况我也知道个差不多。可是网长们调查时在村子里问几户老百姓，硬说不认识。李鹏调查回来说了，他们到远外村，一进村口，四五个妇女本来在大街上晒太阳的，立马就散了个没影。”
　　尚玉一听明白了，叹息道：“嗨！是我们工作人员多变的形象让老百姓不适应了！昨天是来发证的，今天是来调查的，明天是来检查的，后天是来抓孕的，大后天又来送奖励费存折了，再过几天吧又来收超生费了，老百姓怎么能知道我们带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红脸、黑脸都唱，我们会变脸，人家却不会辩脸呢！”
　　王远中没听明白：“我们变脸，他们变什么脸？”
　　尚玉拿笔在纸上写下“变”和“辩”两个字，王远中哗然而笑，竖起大拇指赞道：“辩才！”
　　尚玉摇头笑道：“什么‘才’到咱们这位置上，也得折磨成个狼才！”
　　王远中又听误了，笑纠道：“哈哈，还不如女貌呢！”
　　尚玉只顺将误解作没听见，也不再辩。稍后又叮嘱道：“以后再调查时，让同志们到老百姓跟前，一定要先讲明是做什么事情的，再告诉他们这些事情对被调查人有什么好处，好让他们打消顾虑才肯配合。”
　　王远中笑道：“他们早讲了，人家却可以不信啊！再者说了，像那些一见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就立马走开的情况下，你连解释也没机会啊！”
　　尚玉叹道：“也是啊！唉，说起来的确可叹，我们的政府与群众之间的不信任到了如此地步！这样吧，你让他们直接找计生主任，让计生主任带着直接到这六户申请人家里看看，再让计生主任签字作个保，实在没特殊情况，该上报的就上报吧！”
　　王远中答道：“看他们写的调查材料，也就是直接到了户中调查的。实在没法取村民证词了嘛！不过，计生主任签字这事儿他们没想到。”
　　“那就再让各工作区自行找计生主任们签上字吧！”尚玉说。
　　“那我们往县里报的调查材料上要怎样写呢？”王远中又问。
　　尚玉想想，也是啊，总不能在调查材料上写着“因为取不到村民证词，直接到户中调查本人”呀！不禁叹道：“唉！真是应了那句俗规矩：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事说得却做不得了。按以往的格式写吧，这些实底材料签好字后，你存个底。”
　　王远中应道“好的！”便退了出去。
　　
　　忙忙活活二十多天，省里的检查安然躲过险境，这之前理清思路的那些工作也都取得了一些缓步的进展，同时孟常洛事件也终于尘埃落定了，而且成功地将风波罩住没有流出县域。孟常洛的两个儿子在堂兄的劝解下，在支书孟常新和能扯上关系的许多干部得力谐调下，终于答应让清河镇政府给十四万的赔偿金了事。清河镇政府对吴宁宁和邱城两人给予警告处分并处罚款五千元。
　　这个处理，听起来并不重，但是看起来还是极大的打击了两个年轻人的工作积极性。尚玉心怀担忧地将他们叫到跟前安慰道：“我知道，干这活本身就不容易，大家担惊受怕、吃苦熬夜，钱拿不几个，稍稍出错便要受处分。但是这件事上，领导们真的已经非常理解我们，本意并无意做出这些处理的，无奈孟家追得紧。我希望你们不要因为这个处理，而从此一蹶不振。你们这么年轻，在社会上工作，受到了些挫折都是正常的，并不能影响我们看待社会、看待工作的态度。你们要相信，从领导到同事们都是比较理解你们的，也没有谁会因此而改变对你们的看法，抹杀以往对你们积极工作、认真努力的印象。明白吗？”
　　吴宁宁点点头，说“我知道的，只是一时感觉有点云里雾里的，做梦一样。”
　　尚玉将目光转向邱城，邱城的面庞在出事以来的这半个多月里一下子黑瘦了很多，这会子，他点点头，什么也没有回答。尚玉知道，自己再说就是多余了，便让他们各自回了办公室。
　　尚玉一个人静静地端坐，目光飘向窗外。窗外萧瑟的轻风正悠悠地滑过枯黄的草坪，滑过挂着几个枯叶的小树，穿行在每一寸浅灰的空气里。阳光柔柔弱弱，微微地照着每一个角落，照在飘荡的国旗上。办公楼前的旗杆顶端恰好就平着尚玉的二楼窗台高度，杆顶挑着的那面大红国旗正敞开宽大的怀抱，将每一颗金黄色的小星星，像展示宝宝一样展示给太阳和风，让小宝宝去接受阳光和轻风的爱抚。
　　这个世界，多么平静！这个冬日，多少温柔！尚玉静静地想道。她真的希望这两个年轻人，尤其是邱城，能在四季的轻风里慢慢舒展开胸怀，走过这段挫折而成熟起来。这个成长的过程，别人是既没有能力拉扶，也没有权利点评的。
　　到了周五的下午，一场细细的初雪像碎玉屑子一般飘飘扬扬地从天空落了下来。恰巧尚玉正在许永兴的办公室，汇报完了工作，看着窗外的雪，她不由嘀咕道：“不知这雪会不会下大呢？”
　　许永兴转脸看看窗外，说道：“这段时间大家都累了，整休两天吧！”
　　尚玉心下里嘻滋滋的，面上却平静地答应着。回到自己办公室，将通知传给大家后，忽然有点想笑，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该不该谢谢孟常洛老人呢？
　　最后一轮排名的最后一个月，许多乡镇都在如火如荼地为完成任务或者使排名前移而没黑没白地拼命，清河镇却没有再作这方面的努力，只将精力放在了其他几个率的提高上。
　　
　　关于孟常洛的故事最后的结局，先在这儿交待一下。
　　这个结局对于尚玉是个难忘的失败，对于孟金鸿却是个惊人的成功。老父亲的事件处理完一个多月后，孟金鸿就诞下了一对龙凤宝宝。
　　而后荣归故里查体销号时，尚玉终于得见了这位曾经让她联想到“惊鸿仙子”的女人。一副底色虚黄布满斑点的面孔，身材臃肿，动作慢吞吞的，身旁随行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大儿子。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扶着虚弱的母亲，嘴里大大方方地问这问那，比如“先到哪个屋里进站？”、“还用查什么吗？”、“什么时候交罚款？”、“要交多少？”、“还要结扎证明吗？”、“将这张纸送到哪里？”等等等等，满口里都是成人话，让尚玉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她想不明白，这些本是成人应该处理的事情，为何要让一个孩子来触碰呢？他的父亲呢？那个当年能一身魅力带走人家小女儿，又十年不上老丈人门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尚玉却始终未得见真容。
　　那天尚玉看到孟金鸿，虽然明知不应该，还是在心底暗生出一股子浅恨来。她想起县医院里那个狰狞的深夜，想起两个正在萎靡不振的年轻爱将，想起在领导面前遭受的尴尬和惭愧，而且再次想起那位老父亲——孟常洛来。不知这个从此更加儿孙满堂的老人，他的余生岁月里，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凄凉？

　　将时间再退回到2009年的最后这个月，好继续讲述故事。
　　今年的流引产指标考核专项截止目前，三十个乡镇竟然有十九个超额完成了。清河镇站在第二十七名的位置上，与另外的十个乡镇都是紧紧张张完成指标的成绩，虽然不会被因此列入重点管理，却再次在工作中体悟了“逆水行舟，不进则推”的残酷规律。如果想把名次向前靠，一是要靠平时其他指标和专项的成绩积累，二就是要将希望放在年终检查的最后一博上。如果在市级考核中，代表全县被考核组抽中又没有失误的话，会得到高分值的加分。
　　市里的年终考核就要在两周后进行。去年严秋山留下的底子是一等奖，到她尚玉手里会整成个什么名次呢？此时的尚玉，似觉背负千斤。
　　可是恰在这个时候，大仲村与景田村的班子又相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