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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家住在水井坝。坝子上还住着乡下来的菜农和在工地上抡水泥砖的壮劳力，这是一群乐于为三五毛钱的水电费吵得鸡飞狗跳的“外来户”。水井坝自从有了他们，就如同开了沟子的渠，这边溢了水那边又垮了壁，怎么堵都是乱。他们和青素素的父母一样，天亮出门，天黑进屋，娃儿饿得嗷嗷大哭。回到屋子才劈柴生火。火炉子里总会有烧化的牛毛毡腾起大股的黑烟，发出刺鼻的焦臭。坝子上的人成天在外面站着跑着，女的一担菜挑到农贸市场，晌午才回，男的在工地上的天黑尽了才回家，回来的路上带点工地上废弃的木块，剪一绺路边人家搭在煤房上的牛毛毡。这家什瞬时能接火，火力又快，是坝子上的人做饭的好工具。还有的成天在城里到处游荡，干点偷鸡摸狗的营生。久而久之，城里人恨极了水井坝，牛毛毡冲出的烟雾老远就熏死人，还有那顺手牵羊的毛病又惹人。后来，就都不说水井坝，只讲“耗子窝”。在耗子窝里长大，读完大学到市里工作，又结婚成家，青素素都也没有回去过。有一年春节爱人带着孩子到同事家玩，她一个人窝在沙发里打毛衣，电视开着，只是增加点热闹，平时的她太很少有时间看电视，真闲下来了，倒没有了多少看的兴致。突然有一则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报道是一个地方台播放的，讲的是一个曾经失足坐牢的少年犯，在监狱里受教育后，出来积极为旁边的人做好事，开初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把他当活雷锋，后来不知从哪知道了他的过去，就纷纷冷落他，甚至连一个长期受他照顾的老太太都不再让他进门。这个年轻人受不了打击，一气之下从楼顶上跳下去了。报道里记者去采访他身边的人，都说小伙子其实看上去挺不错的，就是想不到坐过牢。
　　 青素素觉得身上发冷。放下手里的毛线，指甲狠狠摁在手心里，痛像锥子刺进身体。展开手，掌心凹下一弯浓浓的血红印子，像被刀片故意剖开的伤口。
　　
　　 很多年以前，青素素也被别人喊成是“偷儿”。
　　 那一年，她正读五年级。五年级的学生其实已经开始懂了，懂钱、懂漂亮、懂老师的眼色、懂同学之间的帮派。青素素也懂，她是最低的一派。水井坝，耗子窝，城里人最看不起的地方。一听说住在水井坝，眼睛会先在你的身上涮一下，再涮一下，确定你身上没有长出第三只手来，才勉强放下头和你说话。青素素懂。从小到大，她就自觉地站在最低的那一堆人中。别人是主动往上面靠，她不，你再怎样靠也改变不了你住在耗子窝的事实，与其说让别人来嫌弃，不如自己站远点，免得你刚一凑上去人家就手拉手地跑开。脑子不傻头也不呆的青素素是明白的。只是她会格外注意，比如：有了新衣服，她决不只穿新的，她会把旧的洗得更干净，换着穿，她不能让别人把她当作耗子窝的小喽啰，只有那点儿见识；比如：第二天要测验，她头天晚上一定把习题都做一遍，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耗子窝的娃儿只有那么一点儿出息；再比如：第二天要穿校服上课，她就把白球鞋也穿上，头发洗干净；说到底，青素素是想和耗子窝划开界线的。她是想和城里人看齐的。她幻想着有一天能融入那个城里的圈子。
　　 青素素读书的时候，学校时行“一带一”。学习好的带学习差的，一个带一个，两个同学结成对子帮助学习。青素素不是班里的前三名，但也是班上的前十名。又是班里的劳动委员。老师就把吴茜“派”给了她。吴茜家在城里有一间大门面，门面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电视机，电视机的天线支得老长，左一支右一支地朝天花板斜着，那时候人们不会想到将来还会有可以遥控的彩色电视机，就是这黑白分明的小电视就已经很勾人了。水井坝的人不用说，就是城里人，只要有一台从吴茜家抱回的电视机，一家老小在外面说话都带钢声。吴茜家有钱。吴茜家是城里的有钱人。有钱人长得“高”，吴茜的爸爸妈妈从街上过，眼睛都不往下眨一眼，吴茜在班上也是一样，她不喜欢谁了，不想和谁说话了，很多同学就跟了风似的不和谁说话了；吴茜用的彩色笔是二十四色的；吴茜的衣服都是她妈从省城买回来的；吴茜的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学习不好。班上的同学围着吴茜，成了一个圈，圈子一围，就是城里人的世界。而现在，这世界在向青素素招手，老师的安排，让她有机会接近这个圈子，而且接近的是圈子的核心，站在核心旁边，还怕周围的人不理她吗？有几秒钟，青素素都眩晕了。太幸福了。她一直盼着的东西眼看着就要靠拢了，而且这靠拢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恰当，是因为她的成绩好，老师让她去带另一个成绩不好的学生，她不得不去。她是完成老师安排的任务才去的。
　　 青素素睡着都笑醒了。
　　 那个圈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接待了青素素。没关系，这是城里人的通病。青素素知道。明知你比她好，她就是不承认，你得有点真货，没有两下子，你再巴结她也看不起你。每天放学后青素素和吴茜在教室里做作业。按老师的话，要带动学习不好的同学，培养他们的积极性。开头一两次，青素素把做好的作业给吴茜抄，后来，她让吴茜先做，做对一个就给抄另一个，做对两个就给抄另二个，吴茜的作业本上开始有了“优”，后来，“优”后面有了加号；再后来，青素素就坐在了吴家的店里。那么多台电视开着，她的眼睛随便往那儿瞟，都能看个精彩。青素素是坐着看的。要知道，吴家那个门坎，不是哪一个人都得踏进去坐的。她青素素就坐了。青素素是吴茜的同学，是青素素帮吴茜把学习搞好的，是因为青素素的帮助，吴茜才成了老师口中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从吴家出来，吴茜的妈妈会塞给青素素两个苹果，虽然那苹果皮都有些皱了，但那毕竟是苹果呀。吴茜和青素素成了亲密无间的同学和朋友。青素素成了圈子里的一员，而且还了点举足轻重的味道。要知道很多人在梦里都想去吴家坐着看电视。
　　 一个星期天，天蓝得像一匹没有一丝瑕疵皱褶的布，阳光照在人身上，烘得人松软松软的。两个人做完作业到街上逛。正是赶集的日子，街边才下锅的馄饨冒着热气，刚出笼的包子腾起一股白雾，烟杆里吐出的旱烟味儿直呛人的嗓子。青素素和吴茜费了好大力才挤到到卖耗子药的跟前，她们不是去买耗子药，只是买耗子药的年轻人摊子上有一个圆木凳子，圆凳上有一只小白鼠，白鼠通体白毛，尖尖的小脑袋、火柴头样的红嘴，几根发亮的胡须，全身弓成一团，后脚紧挨前脚沿着圆凳的外缘拼命跑。跑啊跑啊，没跑偏过，也没见它掉下来过。好多人走过摊子都要停下来看稀奇。青素素和吴茜盯着小白鼠，直到脚根站软了眼睛发酸才从人堆里拱出来。两个人走到摊子后面歇凉，看到街角站了好多小媳妇大姑娘。吴茜拉着青素素跑过去，看到各色丝绢头花、塑料发夹、玻璃耳环、镀金手镯和戒指，黄灿灿鲜亮亮地铺满一地。吴茜拿起一个金黄色的发夹就往青素素头发上戴，边戴边说试试好看不。青素素只好歪了头让吴茜弄。吴茜的学习没她好，但她很多时候都听吴茜的。青素素想站在吴茜那个城里人的圈子里。她好不容易才钻进去，她不想被撤出来。其实她一眼就看中了那串红珠子的手链。但她没动。这集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青素素都喜欢，但她都不会动。她没动的本钱。她家在水井坝，是菜农。青素素还能坐在学校读书已经很不错了，邻居的孩子早就跟着爹妈到菜市卖菜了，她不敢要太多。当然，她要也要不到，连做饭都生怕多烧半个煤球的父母，哪里可能有钱给她。吴茜拿起耳环试，问青素素哪边的好看，青素素一边看一边瞅着旁边的小媳妇拿起了那串手链，看到她把手链套在手上舍不得取下来的样子，青素素心里真难受，女人皮肤有点黑，五根手指像干柴，手链戴在她手上，就像一颗珍珠挂在了木棒上，光亮儿都没得了。看着女人把手链从左手带到右手，取下来戴上去，青素素别提多泄气。好好一串珠子，到了有些女人身上就成了石头。青素素要拉吴茜走，吴茜手里有东西，吴茜脸色通红，脸上是神秘窃喜的慌乱。吴茜拽着她跑。青素素满脑子糨糊，干嘛了？
　　 还没跑到街场口，听到后面有人喊：“站到起、站到起，你个小强盗，竟敢偷我的东西，老子不跟你屋爹妈说呢锤死你……”说话的人气势汹汹，青素素还没有明白这个人是在吼她们，她和吴茜就被堵在了墙角，中午的时间，正是集上人最多的时候，她们立刻就被围住了，有的人踮着脚尖也往里看。
　　 “那个是吴家的幺姑娘呢嘛。”
　　 “怕不是看错了，这俩小娃儿哪个敢咯？”
　　 “我怕是青家那个，耗子窝的噻……”
　　 来人站到她们面前，伸出一个手指头，指指吴茜，又指着青素素，急巴巴地说：“说，是你们哪个？跟老子把东西拿出来，无法无天了，还敢偷东西？”面前的人跑急了，眼睛鼻子像错位似的在脸上扭着，一绺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耳朵上晃着两个大大的金圈子。又大又垮的乳房起伏着，涂得血红的大嘴不停地动，说这俩娃儿偷了她的东西。青素素看着，其实都有点为她不好意思了。根本就没拿，她这样追上来不是丢丑么？
　　 “怕是那个水井坝的哟！”
　　 “跟到这种人一路唛，好人都要着带坏！”
　　 “反正我看水井坝的人，大人细娃都是一个德性。”
　　 “是她。”吴茜说。
　　 一直有人在说话，很吵。但这句话青素素还是听见了。她惊讶地看着吴茜。仿佛一张发黄的黑白相片，由于年代久远，所有的场景都模糊不清，只有相片中人的笑容，还能依稀看出当时的表情。
　　 青素素说不出话。黑白相片太陌生，她看不穿它的底子，更重要的一点，她拎不清戳穿这张相片？带给她的会是什么？吴家的电视、皱着皮的苹果，坐在吴家看电视的炫耀和她想融入的圈子。
　　 “素素，你把东西还给她嘛，我保证不给老师说。”吴茜说。
　　 刚才裤子扯了一下，还以为是跑的时候踩着了裤脚。是吴茜把摊子上偷拿的玩意儿放进了她的裤包里。
　　 “我说嘛，吴家的姑娘哪会做这种事。”
　　 “咦，耗子窝那些人咯，教个娃儿都是这种手脚。”
　　 “谈的是有哪屋头就立哪杆桩咯，他耗子窝的大人都是恁个，娃儿家还不是跟到学……”
　　 “给她屋爹妈好生说哈，这样的娃儿要好生点管哈子。”
　　 东西从她的包里搜出来，她又是水井坝的人，那个耗子窝。
　　 谁会相信她的话？
　　 而且，说了，什么都没有了。
　　 青素素脸皮发红。她裤包里的玩意儿像一块烙铁，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掏出来。
　　 是那根手链。红红的、一颗颗晶莹的珠子串成的手链，在阳光下，发现温润而夺目的光。很诱人，很耀眼。
　　 像是六月天喝到一口凉水，吴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挽着她的手，说：走，我请你吃馄饨。”
　　 要是有个地缝的话，青素素肯定会钻进去。
　　 可惜没有。
　　
　　 让青素素没有想到的是吴茜竟率先和她划清了界线。早就眼红她和吴茜走得近的同学更是积极地充当喇叭的角色。高兴吧，做梦吧，水井坝就是个耗子窝，耗子窝的人你要想飞到枝头变凤凰，怎么看怎么说你都不是那块料，人家屋里头的电视，轮得着你去坐着看？
　　 有一次青素素走在路上，听见后面有人喊“偷儿”，起初她没在意，后来才发现喊的是她。她低着头，飞快地走到厕所，眼泪像决堤的水哗哗向下流。
　　 住在耗子窝的乡下人本来就眼红青家是本地本方的人，青家的姑娘学习又是出了名的好，他们总觉得矮青家那么一截。现在青家的姑娘在街上偷东西被当场抓住了，它就像突然一根降临的杠杆，让他们找到了平衡。他们争相传说，言辞凿凿，眉目间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和压抑不住的兴奋。青素素的母亲只是哭。哭过后瞟过青素素，眼神里全是冷漠和厌弃；她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两鬓边的头发被泪水全濡湿了，她一声儿都没吭。只是睡觉的时候，贴着床的皮肤像有一道道裂开的口子，疼得她嘘着嘴“嘶嘶”吐气。一连几天，她都只得爬着睡，轻轻动一下，梦就会被疼痛惊醒。
　　 青素素比以前更有自知之明。以前的自知之明是因为有自尊心，现在的自知之明是明白了一切还得顾及的自尊心。都是自尊心，前面的自尊心和现在的自尊心就有点不一样了。上学放学，总有人喊“偷儿”。青素素不回头看，看什么看？有谁会和小偷为伍？你最好个人站远点，免得别人的白眼把你剐死。
　　 学校的少先队活动没她参加的份儿，六一儿童节全班去“献辞”她留在台下。老师不再安排她去带别的同学。你学习好有什么用？总共四条街的小城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谁？交上去的作业做得再好也再没得过“优”。
　　 青素素沉默了。
　　 一个人的她沉默地读完初中。初中三年，她天天数着过日子，她发誓要考到外地的学校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越远越好。她没有朋友，她也不要朋友。一个人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由，只是这自由的代价太昂贵了点儿，她得要用这昂贵的代价为自己买单，她不能让耗子窝的湿柴沤烟和熏臭的牛毛毡淹没自己一辈子。
　　 她考上了省城的中专。按她的成绩，升上高中考个大学没问题，可她还是考了出来。她留在了向往已久的城市。城市，距离她出身的地方一千多公里。她终究成了城里人。她告诉自己新的生活开始了。她不得不重新开始。时间，为她抚平了伤口。她必须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