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留下的老房子
我每次回家,总是忘不了去父亲曾经住过的老院,看一看父亲留下的老房子。是怀旧还是留恋?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清楚。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外甥的电话,他告诉我,他计划在我父亲的老院里拆掉旧房盖新房。为此,我急急忙忙坐上公交车回到老家。我一边和乡亲们打着招呼,一边走进老院里。院子里早已面目全非,半人高的青稞长的绿绿葱葱,中间夹杂着几株鲜红的鸡冠花,高高的举着头,要与青稞试比高;遍地的野草、野花争奇斗艳,随风飘起阵阵的淡淡清香;藏在草丛中的虫儿偶尔发出几声鸣叫,给寂寞的小院里添了一些灵气。我不忍心打扰它们的正常生活,双手轻轻地扒开青稞,缓缓地抬起脚步,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往里走去。来到院子中央,面向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我思绪万千,一幕幕往事立刻展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在“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我村作为农业学大寨的标兵率先搞起了新农村建设规划。由于当时集体经济还不富裕,社员群众刚刚解决温饱问题,因而,规划的标准和现在比起来相差万里。八寸墙的外墙是外新内旧,即外面用新砖,里面一律用旧砖,美其名曰,叫“金裹银”;砌墙用的是混合白灰浆,即三分之一的白灰,三分之二的粘土;内墙装修是粘土麦秸泥找平后,再用白灰和麦秸搅拌的灰膏抹个面儿;檩条几乎全是旧檩条用螺丝接在一起的,可是父老乡亲们对它不薄,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二郎担山”。
虽然标准不高,但是,在当时方圆几十里内还是出类拔萃的,令许多外村的乡亲们羡慕不已。再加上地成方、树成行、果成林、花飘香、庄稼美、鸟欢唱、民风好、正气旺地优美环境,自然成为姑娘小伙儿子们嫁娶的首选之地。全村一个标准,没有干群之分,贫富之别,大家亲如同志,和谐相处。
那时我父亲是村里的二把手,书记由稍有名气的全国劳模、中央委员、河北省委副书记吕玉兰兼任。在那个“为人民服务”的年代,规划之初党支部就提出了“先群众,后干部”的口号,因此,我们家排在了后面,搬进新房的时间较晚。
改革开放后,吕玉兰辞去了党支部书记的职务,我父亲顺理成章的成了村党支部书记后,积极贯彻落实党的好政策,充分利用原来集体经济雄厚的优势,“打深井上水利,搞承包抓经济。建水塔铺管道,清水到家人欢喜。”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奔小康。
较快富裕起来的乡亲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拆旧换新,盖起了高标准的新瓦房。有人劝我父亲说:“现在鼓励带头致富,你也别忒死心眼了,先富起来再说吧!”。我父亲总是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说:“等等再说吧!”。直到1991年初我父亲去世时,仍然住在墙皮脱落的老房里。三年后,房子露了天。年老体弱的母亲有我和弟弟轮流赡养。
弟弟的话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咱爹当了三十多年的村干部,省市县的领导认识的也不少,关系也不错,可是到死也没有住上像么像样的好房子,咱姊妹八个一个也没有安排出去,算是膗到家了。你看人家现在当官的都富得流了油,连孩子也都跟着沾了光,转非的转非,转干的转干,提拔的提拔,中了那句老话,‘一人得济,鸡犬升天。’每次想起这些来,我都不明白,咱爹为什么能不傻?”
我瞅着他生气的样子,解释说:“二弟,那个时候大多数都那样,能怨咱爹嘛!顾大家,舍小家,为人民服务,是那个年代的产物,你如果埋怨的话,就埋怨那个教人学‘傻’的年代吧!”
我怕他还不明白,又继续开导说:“常言道,时势造英雄。那个年代也造就了一大批傻于集体、傻于革命的‘傻’干部。不仅咱爹是那样,就连玉兰姐也不是如此嘛!至于咱爹他们究竟留下了什么?父老乡亲们心里都有一杆秤。如今年龄大点儿的乡亲们每逢提起他们,都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就是对咱爹他们最好的安慰,最真挚的怀念,也是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遗产,它比任何物质的东西都好得多。留美名,不留骂名,是人生境界的最高追求。”
他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明白了。
“舅舅,舅舅,你什么时候来得?”
外甥走进来的问话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回答了“刚到”后说:“用你的手机给我照张相吧!”
“行。”他答应后拿出手机,选准了位置说:“舅舅,你站好,笑一笑。”然后手机闪了一下光。
就这样我和爸爸留下的老房子,以及那个时代的精神一起成为历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