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离家出走

　　眼看就要过年了，母亲每天都在跟我说花忆蝶的百般好，还不绝的拿了很多例子来证明我是该结婚了，一会说和我同年的人孩子都几岁，一会说花忆蝶家境好，人也好，大家都喜欢，娶回来做媳妇是一种幸运。我并不否认母亲对花忆蝶的评价，确实，花忆蝶的爸爸在市公安局任职，至于职务我只能保密，但有一点可以透露，她爸爸的职位很高；花忆蝶人长的可爱，又没有脾气，对人有礼貌，反正就是一个标准的儿媳妇，只是，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娶她。
　　因为，我爱着冲，虽然我们已经分手几年了，可是，我总是还在梦中遇到她，如果没有李雪莲的出现，我想我一定会真正爱上花忆蝶。毕竟，她是那么的优秀，可惜，我遇到了一个不该遇到的女人。也许，我真的不该去嫖妓，不去的话就不会遇到李雪莲，不遇到李雪莲我就不会记得她。
　　似乎李雪莲对我说过，第二场雪陪我去看雪的。我的生日是在腊月，过完生日就该准备办年货了，家里的习惯也一直是在我生日那天杀猪，母亲早早的要我去邀请花忆蝶来我家吃饭，说是陪我过生日。看着母亲那洋溢了满脸的笑，我忽然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我却想不明白，可是我还是去邀请了花忆蝶来我家吃饭。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拿出了一枚扳指，这枚扳指我认识，这是家里传下来的。本来有一枚扳指，一匹玉马，哥哥结婚的时候，父亲将玉马交给了嫂子。我忽然发现这是一个骗局，母亲所谓的要我邀请花忆蝶来吃饭，不过是想和她摊牌，要她做我们家的儿媳妇。我想反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不想母亲难受，也不想花忆蝶难堪，所以我装着很开心的模样等着花忆蝶接下了扳指。
　　一直没有下雪了，冬天里本来就是天短夜长，吃过饭已经很黑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家里上网，而是拉了花忆蝶出了家门。我们在村子里转悠了半天，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到转到了我经常去的一处旷野。这里已经出了村子了，有一方池塘，我坐在池塘边看，随手拣起一颗石子丢到水面上，结冰了，所以没有溅起水花。花忆蝶一路上都在把玩着那枚扳指，我想她是知道母亲的意思的，不然，她不可能接受这枚扳指。扳指是玉制的，是老太爷当年戴的。
　　“何不思，好象你有心事？”花忆蝶将扳指戴上自己的大拇指，却终究大了一圈，戴在我的左手上刚好合适。
　　“萍萍，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村子全部姓何吗？”我没有回答花忆蝶的问题，揽着花忆蝶坐在我身边，点了一支烟。
　　花忆蝶看着我，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等我自己来回答。
　　“其实，所有人都忘了，这个村落，原本是我老太爷一手建立的。他是前清进士，封地在这里，经过了这两百年的变迁，才形成的这个村落。”说这些的时候我充满了骄傲，因为我们家是嫡系，否则的话，老太爷的玉扳指不可能留在我们家。要知道，扳指是家族地位的象征。
　　“那关这枚扳指什么事啊？好象自从我接了这枚扳指，你就有心事了一样。”花忆蝶终于问出来了，不过，这句话的潜台词应该是，“你若是不喜欢我，就应该明说”。
　　我忽然觉得有太多话说，却终于说不出半个字，只好转移了话题，“我的心事，你想听吗？”如此静谧的夜，揽着如此可爱的女孩，谁都想亲她一下。我却忍住了，“我想离开这里，离家出走。”是的，我确实想离家出走了，因为，在这里我觉得透不过气来。
　　“萍萍，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就消失了，你会不会想我？”似乎所有的男人都会问自己的女人这一句话的，也许，这就是一种占有欲吧。虽然我没有确定自己爱上了她，却还是一样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你怎么了？”花忆蝶望着我。
　　扶起花忆蝶，我说：“没事，时间不早了，外面也冷了，回去吧。”送花忆蝶回了家已经是十点多了，回到家时母亲竟然没睡，她和父亲在商量着什么时候给我们办喜事，似乎还说了什么要请人去她们家提亲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紧紧的关上了门，坐在电脑桌上什么也不做，一直坐到父母都睡了。外面漆黑一片，除了风再无半点声音，离家出走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甚至让我自己坐卧不宁，我想学了古人留一纸书信就悄悄的离开。
　　人一旦有了某种欲望，只要这种欲望有可能实现，就再也没办法打消这个念头了，我也一样，坐到半夜的时候再也无法抑制离家出走的欲望。我终于在抽屉里面找出了冲送给我的钢笔，自冲离去后，我就再不敢拿出她的任何东西，我怕伤心，可是现在我却什么也顾不得了。找出墨水，我抚摸了半晌钢笔，终于翻开一本没有写完的日记，在空白的扉页上写下了：
　　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人家说家里要有男丁继承香火，家里也有哥哥，人家说家里孩子多一点，以后也有照应，家里也还有三个姐姐。我的存在，完全就是一个意外，所以我想离开这个家。
　　当年我和冲相爱，你们却一直要逼着我们分手。这几年来，我什么都听从了你们的意见，我和哥哥一起去做工程，虽然我不喜欢那样的工作。我更喜欢忙时“带月荷锄归”，闲来“一曲新词酒一杯”的生活，可是你们说我没出息，似乎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哥哥的存在。哥哥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永远只能配合他，我永远只能生活他的光辉之下。我想花忆蝶也是因为哥哥觉得她不错吧，为什么你们要安排我的一切？
　　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啊，你们还在注重着家族和传统。这几年来，跟哥哥做工程的钱我没有乱用一分，虽然这些远远不够偿还你们这么多年的一切，但我不想再顾及什么了，我就是想离开，我就是不想再活在他的影子下面。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有我自己的尊严；而且，我有属于我自己的追求。
　　你们说人活一世，不外乎名利二字，这几年来我什么都听你们的，在村里的评价也总算是落下了“懂事听话、踏实肯干”的名声，至于利，这几年和哥哥做工程应该也赚了些钱了。我本来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我没有哥哥的野心，不想富甲一方，不想声动内外，就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一个女人平静的过一辈子。
　　花忆蝶确实是个好女孩，不否认我也很喜欢她，可是我终究还记挂着冲，如果就这样与她结婚了，对她太不公平，我不想对不起她。如果注定了我这辈子只能单身一人，我也认了，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对花忆蝶不公平。你们只知道她是我四姨奶奶的外孙女，却不知道我们从小就认识，如果没有她，现在的我不可能上完大学，不可能会做工地，现在的我一定是在放牛，或者种田，一定是你们口中的最低层的人。可是，因为她，我才做到了这一步，所以我越发的不能对不起她。
　　“我自己不允许我爱着别人，却要娶她！我走了，我去寻找冲了，她说过她会去江南，我想我会去江南寻找她，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再放手。这次，我要和她过一辈子，谁也不能再阻碍我们。”
　　写完这些，我悄悄的叠好了衣服，塞进一个箱子，然后带上该带的东西，开了门离开了家门。我不怕会惊醒父母，因为我总是在半夜起来做夜宵吃，这事父母都知道，他们一定是在以为我又起来吃夜宵了，所以，我开门不怕他们知道的。
　　悄悄的提着行李出了大门，趁着夜色离开了家。
　　我想告诉花忆蝶我离开家了，却又不愿意打扰她的梦，所以终究没有打电话。家里到城里太远，有接近四十里路程，没有车的话，要走两个小时，我走过，所以我不怕远。一直走到天亮时分，才终于走到了城里，在一个面摊吃了一碗面，我忽然不知道可以应该去哪里了。
　　想来想去，我终于想起和冲分手时，她说过她会去江南，但是江南那么大，到底会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应该先去杭州看看，毕竟，一直以来人们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或许冲会在杭州工作的呢。带着这样侥幸的心理，我买了去杭州的票。
　　车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花忆蝶打来了电话，“你要干什么？真要去流浪？为什么？”
　　“萍萍，如果我回来后你还没嫁，我也未娶的话，我一定好好爱你一辈子。我为什么离开家的原因以前也和你说过了，因为我不要再活在哥哥的影子下面，外面有那么广阔的天地，我就不信离开了他，我没办法活下去。”挂上电话的时候，我听见花忆蝶在哭，却终究没有回头。我知道，一定是母亲去找了花忆蝶，不然她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我离家出走了。
　　杭州确实很美，但是，仅限于乡村，处处都能看见古色古香的建筑。我一向不喜欢城市，所以一直在乡村里流浪。然而乡村里是不可能有工作的，我也就带了那么点钱，临近过年的时候带的钱终于花完了，连买一份盒饭的钱都没有了，电话也早已经欠费停机了。我更不愿让父母知道我现在的行踪，否则他们一定会告诉哥哥，然后哥哥又会像当年逼我们分手的时候一样，就算我们私奔了也还是在套出我们的行踪后，连夜开着车追上来，强行带我回家。我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我宁愿在街上乞讨。
　　拖着行李箱，不知道走了多远，在杭州下车到现在已经是半个多月了。半个多月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自己都不知道，天色黑了下来，夜风吹在身上很冷。我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了，“明明没那个本事，还学别人流浪。现在好了，饭都没吃的，觉也没睡的，活该。”不过，我又想，如果我就这样死在这样的地方，如果冲能知道的话，她也一定会觉得幸福，毕竟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付出生命，毕竟有一个男人是在寻找她的旅途中死去的，这样想着我自己也觉得很幸福了。
　　乡村里不像是城市，到了晚上一般都不会有太多灯光，寻个餐馆的角落坐下，餐馆早已关门。我坐在窗户下面，不住的哈气暖手，忽然很想写一首诗，想想自己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非要跑出来寻找冲，落到了这步田地，也是活该。不过幸好我是为了追求我的爱情出来的，也就不那么白痴了吧，想着就在窗户的玻璃上写下了：
　　落魄王孙柴米贵，
　　不解相思几人回。
　　踏遍天涯寻旧梦，
　　残叶纷纷遗孤梅。
　　写完这首诗，我忽然觉得应该加上名字，万一哪一天冲来这个餐馆吃饭，万一正好坐在这个位置，她是不是一眼就能看见这首诗呢？所以，我还是在诗脚标注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加了一句“那场爱，刻骨铭心，独身寻冲落难此地所作。”虽然我知道，明天早上，这首诗就会不见了，因为室内一暖和，窗户上就会有水汽，水汽落下就会把诗冲洗掉的。
　　写完这些，我觉得这里已经不适合再继续停留下去，摇摇头，拖着行李再次上路。
　　天亮了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了，到处都在忙着贴对联，都是一些“飞雪迎春到”的对联。闻着到处飘来的香气，我真的很想去吃一口，因为我真的饿了，可是我记得花忆蝶小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应该是个贵族”，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记了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一种习惯。所以我在深吸一口气后，还是转过了头，迈步走向远处的田野。那里，总不会有香气了的。
　　只有在农村才会保留许多风俗，比如上坟，到了田野间，我看见三三两两的行人，有的扛着一把铁锹。我知道，他们是要去给先人再上一锹土，这在我们家乡也是一样的。记得在家的时候，总是父亲在前面带着我，也是会去给先人上了坟，然后才能回家吃饭的，如果没有猜错，现在家里的神柜上已经上好了香，也摆好了卤好的猪头了吧。
　　“你怎么会在这？”当我坐在一处孤坟上，靠着自己的行李箱回忆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这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很熟悉，回头看去，正是李雪莲。
　　“暖暖？”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会叫出这个名字，虽然我知道她叫李雪莲。
　　但李雪莲却阻止了我的这个称呼。她四面看了一下，没人，才拉着我走出了坟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尚未开封的烟，撕开了，递给我一支道：“在这里，不要叫我暖暖，我叫李雪莲，我好象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乎她在什么地方跟我没关系的一样。
　　“我本来就是杭州人！”李雪莲说，“你怎么这副模样？好象在流浪？正好，我一个人过年也挺冷清，要不，去我家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我在心底里一直希望着她会邀请我，所以我很轻易的点了头。她说她一个人挺冷清，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会只有她一个人。
　　饭菜很丰盛，这似乎是每家的惯例，不管平日里是什么生活水平，过年这天一定是把最好吃的全部摆在桌子上的。李雪莲家似乎很久没人居住一样，也是那种古色古香的建筑，真的没有一个人，除了我和她。
　　我没有问她家的情况，就像她不逼问我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方一样，她只是一个劲的给我夹菜。李雪莲的厨艺很好，如果这些菜真是她做的，那么，这应该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了。
　　吃过饭，我们真像夫妻一样一起收拾饭菜，然后一起绑了竹枝，清扫房间顶上的灰尘。第一次清扫房间，我们竟然都没有觉得累。
　　“李雪莲，你，结婚了吗？”问出这句话，我没有丝毫的其他意思，完全就只是想知道而已。
　　李雪莲停下了手中的活，看了我半晌才说：“没有。”
　　“真的吗？”
　　“真的。”她回答的很真诚，我能感觉得到。
　　“那么，嫁给我好不好？我们就这样，好好过日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认真的，在这一刻我忘了花忆蝶，忘了冲，只想就这样陪着李雪莲过一辈子。我没有去想过她的职业，也不想标榜自己多么纯洁、高尚，妓女又怎么样？爱了就是爱了。
　　“我是一个妓女，你也知道；我比你大太多。”李雪莲终于回过了头，继续去清扫房顶了。事实上那一块我已经扫过了，李雪莲一定是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