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妈常说，“慧吉，赶明你写篇文章，题目就叫《赵运文》，把那个不负责任，没人性的男人写出来，贴到区上，丢他的人，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无耻。”我说，“妈，那样不好，我们是文明人，有素质，怎能那样。”此话一出，如针一般扎在心里，带着几分无耐和酸痛，小姨毕竟也是我最亲的人。
　　 赵运文（化名）是我小姨夫，不用说，你们也猜得出，他不是合格的男人。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可以约束别人的行为，却无法约束别人的责任心，它与生俱来，要求不得，是一切爱的源泉。一个没责任心的男人，是冷漠的、自私的，即便亲情血缘，在他身上，也体会不到丁点温暖和疼爱。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只为自己而活。
　　 俺妈说，小姨生辰不好，五月初五，是男人命，苦命，注定一生奔波劳碌。我从不迷信，觉得那不过是一些无能人，为自己找的借口。可面对小姨，面对小姨的境遇，我只能说，我认命。
　　 记忆中的小姨是鲜艳的，美丽的，如五月的桃花，饱满盛开。对生活憧憬着，满是热情。她不迂腐，不偏执，不会像其它女孩那样唧唧喳喳，满世界疯跑，亦不会呆板沉闷不作声响；她朴素，节俭，总是把一分一分的零钱攒起来，板板地夹在书页里；她好学善文，对历史、自然无不知晓；她把报纸上有用的图片剪下来，把诗歌工工整整地抄在本子上。炎热夏季，其他人都跑去河边玩耍嬉戏，她却躲在家里，朗读那些美丽的诗词。轻轻的，柔柔的，饱满深情，抑扬顿挫。多年以后，闭上双眼，我依然能感觉到小姨那悦耳，绵绵如流水般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她就是我的字典，我的启蒙老师。当我还不懂什么是女人优雅、恬静的时候，她已用言行告诉了我。
　　 社会是不公的，它的不公就在于不能给人一个正确位置，总是阴差阳错，话说古代卖唱的女人无不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可家庭、背景的低下让他们不得不沦落到风尘之地，受人凌辱和践踏。人终要附庸环境，否则只能称为不合时宜。
　　 如果小姨再晚生几年，如果小姨能生在富贵家庭，也许她的命运就是另一番景致。可她偏偏生在工人家庭，生在林场，她的优雅，她的清高，她的丰盛，她的热情，永远无人懂得。
　　 小姨接姥爷的班，是我们场子的通信员，要说那年，这可是个美差，活不多，就是跑跑腿。那日，天很好，在我百般央求下，小姨带我去区上取了一次包裹。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小姨把信件贴上邮票，放在深绿色的大包包里,我觉得那些带着美丽图案的邮票好神奇，用舌头舔一舔就粘上了，小姨总是把邮票上多出那一条白边攒起来，给我粘本子。
　　 那些年公交不发达，每天都有三四十人挤那唯一一辆发往区上的客车。远远的，刚一露头，就都做好开挤的准备，我个子小，被夹在其中，人们使着吃奶的力气，叫嚣着，几乎我不是爬上去的，而是被拥上去的。
　　 到了区上，直奔邮局，进一个大门，走过一个大厅，再往左一拐，就到了分检室。绿柜子上有好多小格子，贴着各场子的标签。有时去的早，分检员还没分好，我们就在一旁等一会；有时我会顺便帮小姨买几张不等面值的邮票。中午在街上吃一顿午餐，再逛逛大商店，下午就坐车返回了。
　　 那些年，没有电话，没有电脑，信是人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可多年后我才知，人们对信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任何现代化工具，它能瞬间拉近距离，那种期盼，那种冲动，那种热切是每个从那年代走过的人们所无法忘怀的。
　　 我们算是满载而归，一下车就被男男女女围住了，大家簇拥着，你一句，我一句。“有没有我的信，有没有我的信。”小姨把信件逐一发给他们，接到信的人急忙跑到角落，迫切地撕开。有个小孩跟在我们屁后一直追问，直到小姨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没有”才灰心丧气地走开。
　　 我喜欢书，就从那时开始，喜欢它散发清香的味道，真的让人兴奋。场里人们会订一些报刊，借着这个便利条件，小姨总是先睹为快。那些年不是长电，半夜灯了熄，她就打着手电筒，趴在被窝里看。
　　 在小姨的房间里，有个木箱子，就是旧时家家都有的那种，刷着橙黄色油漆，能看见树木的纹理。箱子并无特别，却总是锁着，它如罐子里的蜜糖，让我觉得神秘，为之魂牵梦绕。我把脸贴在箱子上，使劲抬着盖子，让箱子尽可能露出大一点缝隙，可终是无济于事，只能看见漆黑黑一片。但能闻到里面一股扑鼻的香，淡淡的。
　　 多年后，小姨去了外地，箱子放在我家的仓房里，它再也不是从前那样洁净，散着光亮，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我偷偷地把箱子打开，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可那一刹那，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失落，里面并无什么新鲜玩意，不过是一些书籍和本子，可真多，满满当当的一箱子。我想，那就是她锁了一辈子的宝贝吧。
　　 小姨对我很严厉，在知识上从不马虎，她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我三岁时就认识几百字了，唐诗会背十几首，英语能说几十个，这都是小姨教的，我的名字也是她起的，“万慧吉”她希望我是个聪慧的女孩，万事都会吉祥如意。
　　 我青春期来得比较早，持续比较长，倔强、叛逆，不服输。那年我十岁，因为跟妈妈顶嘴被爸爸撵到柴房。夜深了，我用身体抗议，宁可不吃饭，不睡觉，也绝不认错。我目不斜视地盯着黑夜，做好离家出走的打算。在悲伤里，人，可以无畏一切。小姨对我讲了好多话，直抵内心,最终,眼泪出卖了我……我想，从小到大也只有她是最了解我的人吧。
　　 小姨大了，该嫁人了，场子里人纷纷到家里说媒，小伙子看了好几个，却没一个她相中的。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流言，是非。你可以不做，但永远管不了别人怎么说，吐沫星子淹死人啊。最后姥爷顶不住压力在家里破口大骂：“挑什么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到底要找个啥样的？老大不小了，准备臭家里吗？告诉你，你不嫌丢人，我可怕丢人……”
　　 和小姨结婚的那个男人我不觉得他多好，不宽厚，不魁梧，也不懂浪漫，很委琐的样子，不过就是有个铁饭碗，可媒人说他好，说什么配小姨绰绰有余，家里人抗不住了，最终定了日子。
　　 结婚那天小姨哭了，当时听老人说，结婚的时候要掉几粒金疙瘩给娘家，这样才好，大家欢天喜地，却没人知道，在那些眼泪背后藏着多少酸楚和痛啊。
　　 婚姻就是脚下的鞋，不是别人看着好就舒服，只有自己才知，她和那个男人没有爱情，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她的世界里爱情应该是甜蜜的，幸福的。
　　 仅仅三天，就三天的时间，他们的婚姻灭亡了。小姨一下子变成离婚的女人，从鲜花变成草芥。家人在怪她，社会在怪她，她是千古罪人。
　　 我不服,她到底错在哪里?也许她还不能理解婚姻的真谛，无法做到迁就、理解和宽容，可那不是她的错，她才二十二岁啊，因为没有爱，所以一切都不心甘。
　　 小姨的命运就这样一日不如一日。曾经那个快乐，优雅、清纯的女人不见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无限的自卑和阴郁。
　　 真正的苦命是从她第二次嫁人开始。第一次，是因为没有爱，可她万万没想到，第二次却选错了人。那个男人叫赵运文，也离了一次婚，没有孩子，在林业单位做财务。其实，他们还蛮相配的，小姨对他也很满意。
　　 “路遥之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人，有些嗜好，有些性格要相处才知道。原来赵运文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喝起酒来可以对工作不管不顾，可以对家庭不闻不问。在他的意识里，酒就是最佳伴侣，就是生命的一切。
　　 那天晚上，我们刚躺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一看才知是小姨，他说赵运文半夜十一点才回家，一进门就借着酒劲耍疯，又是骂，又是摔东西。他玩忽职守，工作丢了，却把这些火气撒到小姨身上。
　　 之后的日子总在吵吵闹闹中度过，小姨是个不善争辩的女人，这也助长了男人的嚣张，甚至大打出手。
　　 后来小弟出生了，为了照顾家庭、孩子，小姨的工作从林场调到环保局，因为没有关系，门路，最后只能去扫街道。其实，女人从不怕苦，无论多苦多累，有个温暖的家就够了。可在她的家里，有的只是伤心、冷漠。
　　 小弟一出生，就注定是个苦命娃，没得到过父爱，在父亲的眼神里乞求不来任何疼爱的目光，似乎这个小生命与他无关。一个连血缘都无法约束他的男人，我不知，用什么还能唤醒他的良心。
　　 贫苦的孩子总是懂事早，小弟在家附近上幼儿班，四岁时就可自理，完全不用接送。那天小姨加班，一大早就告诉赵运文下班准时回家。结果他下班就跑去喝酒，完全不顾孩子安危。小姨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却发现大门紧锁，灯黑着。顿时生出一身冷汗，孩子，孩子哪去了？幼儿班已锁了大门。小姨疯一般的满街寻找，叫喊。是一位好心邻居路过家门时看见孩子在门口蹲着，觉得可怜，就把他带回了家。真是虚惊一场,若不是邻居好心帮忙,真不知后果如何。
　　 对于这个男人，我不知除了用没责任心、没人性外，还能用什么词汇形容他，他让人害怕。那次之后小姨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带着不满四岁的孩子。
　　 什么是命运，什么是艰难，什么是祸不单行，什么是屋漏又逢连夜雨？又一个致命打击，小姨下岗了。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本来就拮据，再遭遇下岗，简直就是把人往死路里逼。
　　 就因为嫁错了男人，嫁了一个没责任心的男人，小姨受尽了艰苦。她再也受不了社会的目光，更不想栖息在父母身旁，连累老人。岁月已把人磨得没了任何光泽，更不用说曾经那份清高，优雅的骨气。也许只有离开，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才能保有她仅存的尊严吧。
　　 小姨带着不满四岁的孩子，去了外地，从此过着漂泊的生活。四处打工，节衣缩食供养孩子，要租房，要吃饭，要读书……一切的费用只能从她每月900元的工资里出，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可她从不叫一句苦。
　　 我们总是感叹时光飞逝，为何日子总是飕一下地过去，其实，那是因为我们幸福。可对于贫苦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是深刻的。一晃小姨在外已十四年了，这十四年中，她只回来两次。而那个叫赵运文的男人，从未找过孩子，更没给孩子拿过一分钱的抚养费。
　　 如今孩子大了，成人了，能自己赚钱了，虽然，18岁在很多父母的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可在小姨的眼里，他就是个大男人。那日无意在小弟的微博里见到这样一句话，一个关于老爸的话题，他说：“我没有老爸，我爸和我妈在我四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一直都是我妈养育我，我也回去看过他，不过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就像是看见一个亲戚，互相寒暄几句，更没有温馨和甜蜜，这么多年都是妈妈一手给我拉扯大，在这里我要对妈妈说，妈妈你辛苦啦……”瞬间，我的眼睛湿的，孩子大了，懂事了，他能体会到妈妈的苦了。
　　 小姨的故事只能讲到这了，我已有十几年没再见到她，不知她是否老了，是否还那样酷爱文学，她是否还对生活报有一线希望。可在我的印象中，她始终是记忆里的样子，博学、细腻，炎炎夏日，坐在窗前，用深沉的语音朗诵着诗歌，一遍遍，一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