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跪

　 “不要说我是一个妓女，就算我不是，我也不会嫁给你的。”李雪莲终于恢复了神智，将手上的竹枝收拾了一下，“快黑了，我去做饭。”
　　我想没有人看到这幅情景会不觉得我们不是夫妻，我没有反对她的意见，只是忽然想起门上好象没有贴上春联，“为什么没有贴春联？”
　　李雪莲自己一个人在厨房忙碌着，伸出头来说：“为什么要贴，为什么要弄的这么虚伪？”是啊，现在的年已经不再是年了，仅仅只是一个习惯而已，更多的是因为老人的要求罢，如果没有老人的要求，想必大多数人都不会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因为，似乎在外面工作的话，过年这几天的工资很高的。
　　“既然选择了回来过年，我想就应该遵守这些风俗的吧，除非，你不是在过的时候回来的。”问清了附近的商店，我打开李雪莲的行李箱去拿了钱，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半点的别扭，完全就像在拿自己的钱一样明目张胆，可惜的是到了商店却并没有春联卖，有的只有几幅门神像。买回了红纸和毛笔，我自己坐在桌前酝酿了很久，不是没有现成的春联，而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写过毛笔字了，我怕自己忽然再拿起毛笔，写出的字一定不成字体，那样就太丢人了。磨蹭了半天，终于写下了：“旭日融合开柳眼，春风摇曳送莺喉”，然后用透明胶带贴在了大门上，这样才有过年的样子嘛。
　　李雪莲没有反对我的做法，当然，她也没有支持我的做法。
　　晚餐一样很丰富，这也是农村的风俗，甚至，晚餐要比午饭要更丰盛。这次我不得不相信李雪莲的厨艺了，中午的时候，我甚至还怀疑过那些菜是她买的，但是，晚上的菜却全部是她亲手所做，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吃饭的时候，我吃了很多，李雪莲更多的是在看我吃而已，我决定把所有的菜都吃下去，因为书上说过一个人做好了菜，最开心的事就是看着别人把自己的做的菜吃完，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
　　吃过饭，李雪莲甚至陪我一起看了春晚，似乎我们真是夫妻。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很想抱着她睡，这次，充满了欲望，是一个正常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索求！李雪莲没有拒绝我，热情过后，我搂着李雪莲觉得很充实。李雪莲忽然翻过身来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同意陪你做吗？”
　　“为什么？”听到她那句话，我忽然觉得很难受。我违背自己的原则，我说过没有感情的肉欲的我不需要的，如果她对我没有爱，我们发生了关系，这就是嫖娼，我讨厌这种感觉！
　　“因为，我欠你一次。”李雪莲坐了起来，和那天晚上一样，满头乌丝倾泄而下，“那天晚上我确实是累了，你让我睡了一个安稳觉。本来，如果你没有包夜，那么，说不定下一刻又会有客人，他们是不会理会一个妓女是不是累的，就像你今天晚上一样，男人找女人，无非就是为了‘性’，我们之间根本就谈不上感情。今天我陪你，不过就是为了还你那夜的钱而已，我是妓女，但是，我从来不无缘无故的接受客人的好意。今天，我也算是还你。”
　　原来，这终究不过是一场交易！
　　“你为什么做妓女？”既然是交易，那么，问出这些问题就很正常的，既然李雪莲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清楚，我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那么，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愿意！”李雪莲说，在桌上拿起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依旧风情万种，却不再那么清纯。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妓女，她终究是妓女。和妓女之间，永远不可能有感情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允许我来她家过年，“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想你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会这么巧，就偏偏遇上你了吧？”
　　是啊，我更想知道的确实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遇上她，毕竟，我没有留过她的电话。我走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告诉她，因为，我出来的本意是为了寻找冲。
　　李雪莲弹了一下烟灰，淡淡的说：“那天晚上在街上遇到你，确实是偶遇，我每天都在半夜去捡那些塑料瓶子，遇到你，只能说你太倒霉了，竟然会在那样的夜里一个人坐在那样的地方，你没发现我根本就不想让你认出我吗？只是你非要追了过来。”李雪莲说这些的时候也和我一样，似乎是在回忆。不得不说，人在回忆的时候说出的话，哪怕是假的，也一样充满了感情。我分明能感受到她的那一份惆怅，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要过年了，谁都想回家去过年，虽然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就我一个，终究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想在过年的时候在自己家里。那天一大早，看你失魂落魄的徘徊在车站，而且，也买了杭州的票，我就随便也买了那一趟车。”
　　“那为什么我在车上没看见你？”我觉得奇怪。
　　“因为，你睡在第一排，而我在最后一排。”李雪莲笑了，“你应该是在找人吧？只是，像你这样漫无目的地怎么可能找到？”这句话分明带了讽刺的意味，“你不是在做梦吧，你以为这个世界真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有那么多巧合？你在茫茫人海，胡乱的走着，就能遇到你要找的人？不知道是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白痴。就连你到的这个村落，也是我给你指的路，你还记得吗？”
　　是了，那天我确实是问了行人，朝哪个方向走才会有江南古镇的，当时依稀是一个女人回答了我。“原来，不过是一场骗局！”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没错，我真是一个白痴。
　　“只是，让我奇怪的是，你竟然让我等了那么久，本来我是打算带你在镇上开房的，没想到你一直没来，一直到现在才到这个地方。”
　　李雪莲不知道的是，我没有坐车来，而是买了一张地图，一路走来。确实，我真是个白痴，古装电视看多了，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竟然成天想着就这么一路走来，或许会遇到冲。这样看来，我对李雪莲的感情也不是爱了，或许就如她说的一样，是“性”，是在为那天晚上花了那500块钱却什么也没做而感到自己吃亏了，一直想找机会赚回来吧。
　　我想回家了，也许父母说的对，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不管是爱情也好，还是金钱也好。寻找冲，就该永远只被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花忆蝶才是真正的最适合做我老婆的人，穿好了衣服，外面天色依旧一片漆黑。“李雪莲，明天，我想回家去了，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正好，过完初五，我还是回到那个城市，依旧去做妓女、服务员，还有，半夜捡塑料瓶子。”
　　其实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跟她借钱，因为我已经没钱了，只是现在我却开不了口。如果她没有说和我发生是为了还我那天的钱，我一定能说出来，但是现在，我却无法开口，因为，我们已经发生了关系，她就什么也不再欠我了，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嫖客和妓女之上了。
　　“是不是没钱了，想借钱回家？”李雪莲扔了烟头问我。
　　“是的。”我不想否认，因为没有否认的必要，如果有钱，我也不会在大过年的时间，一个人坐在荒坟上，如果有钱，既然话已经说明了，现在的我应该再给她一笔钱，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嫖资。毕竟，她不欠我什么，那天晚上没有做，也是我自找的，她又没有一进来就告诉我说她累了，想休息，完全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而已。忽然想起她刚才说过，过了初五，她还会回到那个城市，那时候我会还她的。“我明天就走，等你回去了，我会还你！”
　　坐上回家的汽车，我狠狠地压下了那些思绪，包括冲，包括李雪莲。也许母亲的做法是对的，和花忆蝶结婚，至少能让我少奋斗二十年。哥哥也说过，能有这个机会是我的荣幸。确实，如果真能娶了花忆蝶真是我的荣幸，哥哥再怎么有势力，毕竟也不过是一个包工头而已，而她的爸爸却是“官”，如果我们真能结婚的话，哥哥的事业也会再进一步的吧。
　　在上车前，我已经买了充值卡，已经将手机开机了，拨通了花忆蝶的电话，“萍萍，我回来了，你在哪？”我以为花忆蝶会像以前一样告诉我说她就在家，可以去接我，可惜，花忆蝶的回答是：“你赶紧回来吧，再不回来你家就要翻天了，我现在在武汉走亲戚呢，等我回来了陪你玩。”
　　回到家，我刚将行李放下，哥哥站在了我面前，愤怒的喊道：“跪下。”
　　这一瞬间，我忽然后悔自己回来了，我就应该做一个骗子，拿了李雪莲的钱就不该回家，我应该随便找个工厂去上班，哪怕是做普工，也比回来强！因为我讨厌这种感觉，在哥哥的压力之下，我永远是那么渺小，永远没有反抗的余地，我只是他的影子，只是他用来发泄的东西而已。虽然所有人都说哥哥这是在关心我，只是他脾气本就暴躁，和我之间没有缘分，我们兄弟俩见面就一定闹别扭，我却不愿意相信，因为我觉得，他本来就是在对我发他的威风。所以我拒绝了跪下，这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违背他的意见。小时候，我打不过他，一旦反抗，他一定会揍我，所以只能听从，可是今天，我忽然很想和他试一试，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对手。
　　“凭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没吃你一口饭，没喝你一口水，没求你做过一件事，反倒是你做任何事，都叫我在帮忙，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凭什么要跪？”第一次昂起头对哥哥说这些话，我说的理直气壮，说的畅快淋漓。哥哥的牙齿咬的“嘎嘣”作响，这是他生气时的表现，我知道，他一旦这样了，很快就会动手。但是我没有害怕，反倒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我想知道这么多年了，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对手了。
　　打小，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要我蹲马步；上高中开始，为了能在被他打的时候逃跑，我参加了体育队；上大学的时候，我甚至学了散打和双截棍，别人都以为我只是为了去泡女孩，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有种想和哥哥较量一次的想法。只是慢慢的大了，哥哥虽然对我发火，却再没和我动过手。这次，他一定是气极了，我们可以交手了，我慢慢的握紧了拳头。
　　母亲过来阻止了我们，我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有了灰白，那是苍老的痕迹。哥哥气冲冲的出了家门，不一会父亲却回来了，以往这个时间，他应该会和一些闲人聚在一起打点小牌的。父亲见到我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围着我看了一圈，然后整了整衣服说：“去祠堂。”就在前面走了，母亲没有反对父亲的意见，只是，面色间依稀有些愁苦，我当然明白父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老太爷建了这个村，到后来开枝散叶了，老一辈的人都还记得我们家是嫡系，祠堂也还保留着，只是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了，没有多少人还会去理会这个已经过时的东西了。除了那些六十岁以上的人，而且，听说那个祠堂在“文革”时期就已经被毁过一次，一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又重修了。市里面的说法是恢复古物，而到了村里，老一辈的想法就是终于又有了祠堂。他们更喜欢在祠堂里决定一些事，虽然年轻一辈未必愿意听。
　　我一直反对这个祠堂，因为每次到了祠堂，我都要下跪。而且，每次去祠堂，总有些老人在里面，七十多岁了，什么事也不干，就只是每天在祠堂里转来转去。祠堂根本就不大，不过三进院落而已，十分钟就可以打个来回，只有那些老封建才会把它当宝。让我不解的是哥哥竟然也支持祠堂的一切决定，似乎，他真打定主意要接任这个名不副实的“族长”，但是，我可以和哥哥顶嘴，却不能和父母顶嘴，因为，他们是父母。
　　“跪下！”还是哥哥在说话，我很想笑，就像在拍民国时期的电影一样，哥哥竟然在那些灵牌前面点了香。哥哥一直很信这些迷信的，不管他做什么生意，都在签下合同之后马上回家，然后给老太爷烧一些纸钱，疑惑的是竟然没有人嘲笑他。报纸上也说很多大老板都相信这些风水迷信，总以为先人会保佑自己。我却不这样认为，因为我看过很多书，包括那些迷信的书，书上也说了，人死之后会投胎，只有恶鬼才会永堕轮回，无法转世。老太爷死了都快两百年了，他不去投胎就为了在天上保佑你？那他是不是也是十恶不赦，既然是十恶不赦又怎么会保佑你做事？但是这些话，我从来不敢说出来，因为，父亲一定会生气。
　　在父亲的眼里，老太爷的进士地位是那么尊崇，甚至他也一样有着那个梦想，希望村落里所有的事，都用家族的规矩来解决，所以，他在家里吃饭一定要在正席，走路必须走在左边，永远不进厨房做饭……他用这些规矩来彰显着自己的地位，一切从古礼！就连现在别人家的对联是从右朝左读，他却一定要自左而右，因为，古礼上记载“左为尊”，他也总是告诉我说“兄长为尊”，不许我和哥哥顶撞。
　　所以，哥哥在祠堂要我跪下，父亲没有反对，那些老人也同样没有反对。我可以在家里和哥哥顶嘴，却不能在外面和他翻脸，因为，我自己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没办法，我只能跪了下去。
　　“私自离家出走，你还是个人吗？你知道父母有多担心？”哥哥没有打我，只是在旁边咆哮着，“好好的一个年，都过的不顺利，所有人都回来了，就你一个人不在，要是你真在外面回不来，大家可以理解，可是，你是怎么走的？你是在临近过年了，自己离家出走。”哥哥的这句话我没有反对，因为这次确实是我错了。
　　一直到傍晚，哥哥总算教训完了。接着又是父亲、那些老人，轮流来教训我，我只能左耳进右耳出，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们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话，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听到这样的话我就烦，这都什么年代了？老过时的话，还总在我面前提起，他们不烦我都烦。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都教训完了，我才终于能磕了头离开祠堂回家了。我不想吃饭，哥哥却瞪起了眼睛，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我又在闹脾气，就只是教训了我一下，我敢不吃饭来表示自己的不满。母亲也在一边看着我，那模样分明是疼，可是，更让我难受。我只能勉强吃了饭，早早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躺在床上，我却睡不着，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李雪莲。虽然我们把话说明了，我和她之间就只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就算她收留我，借我钱，也不过是不想欠我人情。我想给她打个电话，翻了手机才想起来，我们遇到这么多次，我竟然没有想起留她的电话，真是一场悲剧。“也许，她和一般的妓女不一样，因为，妓女是不会有感情的，他们巴不得白白的拿钱什么也不做，但李雪莲没有啊。”我对自己说，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我没有再打电话给花忆蝶，因为我想起来我回家这么长时间了，父母没有提起过她，哥哥也没有提起，似乎他们已经忘记了花忆蝶。也许，花忆蝶决定离开我了。或者，她家人反对了，毕竟，我们家只是百姓，而她爸爸却是高干，我们之间，门不当户不对。
　　膝盖有些疼，是刚才跪了太久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