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他听到另一张手术床从走廊的尽头“轰隆轰隆”一路碾压而来，象一辆勇往直前的战车。
　　 无影灯亮起来了。他紧紧地盯看着镇静药水一滴滴落下来，就觉得两只眼皮渐渐成了一块磁铁的两极，拼了命地要合到一块去。在灯光照射之下，眼皮薄薄的成了一层透亮的膜儿。在最强的那道光里，他挤出昏暗的人群，勇敢地向着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儿走去。
　　 “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他彬彬有礼地半弯下腰，伸出了邀请的一只手。
　　 女孩儿白皙的脸庞上泛起了两朵云霞，她那羞涩的神情忽然间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没关系，我来教你。”还不等她伸出手，他火辣辣的手早已抄了上去。音乐恰到好处地响起来了，避免了两个人接下来略显尴尬的谈话。他们两个一起轻轻地旋进了舞池忽明忽暗的光色里。
　　 他注意这个女孩儿很久了，长头发，宽脑门儿，大眼睛，高鼻梁儿，不薄不厚的嘴唇儿，性感但不落一丝一毫的艳俗。两条细细长长的腿，一款及膝的白色连衣裙，静静地站在舞池边上，多象是一只顾盼流连的仙鹤。
　　 她的发里散出一阵阵茉莉的花香，诱着他把鼻翼偷偷地靠拢上去。“这曲子多么美！”他由衷地赞叹说。
　　 “友谊地久天长。”她的声音轻得象是一根针，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以为她在默认他和她的关系，便微微一笑，深情地重复了一遍说：“愿友谊地久天长！”
　　 2
　　 她向着他的手术台侧过脸来，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光辉。他象是睡着了，只能看到他眼皮轻轻地一眨一眨，仿佛脑海里在演出一部故旧的电影。
　　 “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麻醉师俯在她的耳边问。她开始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她感觉光线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就象刚从一个尘封的故事里走出来，又好象正在向另一个故事走去。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的手心里牵着他的手。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跟随他从舞场里小跑出来，那些杂乱的灯光和音乐都被他们俩甩在身后了。这个世界在夜里总是充满了无数的想象，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随时发生。
　　 “明天晚上我请你看电影——”他拨过她的耳朵来，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用一只手拢着嘴唇说。好痒啊，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她的耳廓里盘绕，暖暖的，麻苏苏的，让她的心一下子软成了一汪春水。
　　 “我要想一想才能答应你。”她矜持着回了一句，紧接着自己又后悔了。在她的心中，真得怕他会一个转身消失在黑黑的夜里。如同过往一场美丽的梦境，天亮时就再也无从寻觅了。身为一位怀春的少女，这样的梦遇她真得不晓得经过多少次了。
　　 “我先送你回宿舍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不管你愿不愿意，明天五点钟我都会在这个地方等你，这颗银杏树下，我等你！”
　　 她默默地向宿舍走着，心里嘀咕着，用得着那么早吗？她侧目偷偷地看他一眼，他一脸喜气，星目炯炯走在自己身边。来到宿舍楼门口，即将分别的时候，她连想都没想，就冒出了一句，“我住507。”
　　 3
　　 两位主刀医生对视了一眼，同时一步跨到手术台前来。那彼此信任的一眼，正是一个最坚定的相约。
　　 为了完美的爱，我们可以开始了——
　　 那一夜他的梦里翻来覆去都是她转身飞进楼门的镜头，凝望的眼前飘过她一片又一片白衣。尽管他送别她时几乎就算是半夜了吧，但那一夜在他感觉中比认识她之前任何一个夜晚都长出了无数倍。
　　 初夏的下午阳光是最好的，就在这透明、热烈、洒脱的阳光里，他看到她从月亮门里闪身走了出来。淡青色的萝卜裤，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衫，乌亮的长发拖在脑后。等她走近了，他才看到她亭亭的脖颈后面，束在发上的是一条绣花的白手绢儿。
　　 “五点钟，一秒也不差。”她伸出手去，腕表的分针正指着12处。“可是明天的电影才是我最想看的。”
　　 他自然很是失望。他想告诉她，这一天他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好容易盼到了这个时刻，可是预想好的事情又不得不延期到明天了。可他更是高兴的，因为她的这句话分明向他传递了一个讯息，她想好了，同意和他去看一场电影。
　　 “那你能陪我去博物馆广场吗？那里有更大的舞场呢。”他不想就那样放她走，“我请你吃小吃喝老酸奶。”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她自是不愿离开他的，因为在她的心里有了一个令自己狂喜的理由。他们沿着校园里的街道一路向前走着，而她的手很自然地挽在了他的臂弯里。
　　 好高好大的树伞啊，他不时仰起头看看法梧桐大大的叶子。在漏下来斑驳的光痕里，穿过一条喧嚣的集贸小街到广场去。
　　 4
　　 腹腔打开了，止血钳一支支递上来，药棉瞬间吸足了鲜红鲜红的血。监护仪器的显示屏一闪一闪，每一条纹路都有条不紊地爬行着，象是一个无休止的轮回，又象是没有终点的等待。
　　 主刀医生在问：“一切按手术方案执行吗？”
　　 她站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无聊地欣赏着同学们优雅的舞姿，她在心中暗暗发笑，她不明白她们为何要把自己转成重心不稳的陀螺，需要男人用一只手牵引着，在露天的舞池里漂来荡去，乐此不疲。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腿和脚，长长的，象是水中亭亭玉立的白鹤。
　　 目光中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翩翩而来，黑色的长衣飘逸如风，衣扣敞着，露出了一条嫩黄色的围巾。长长地搭在胸前，随着衣襟轻轻地摆动。
　　 她的心仿佛刹那间跌进了了滚沸的油锅里。这个自命不凡的县城女孩儿突然间变成了自卑的乡下丫头，怯怯地看着男人在她的身边从容而过。她尽管死死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可她那成熟的胸脯还是翻出了起伏的波浪。那一刻她卑微得只配盯着他锃亮的皮鞋。她在想，我若能配得上他该有多好！
　　 她发觉自己的脸红得象落在树梢上的夕阳，也许那真得是洒在脸上的一片晖光。她急忙用双手掩住面颊，透过细细的指缝儿，这才抽一个空隙在心里俏骂自己，真不害羞啊，你还是一个读大学的姑娘。
　　 这个初夏的黄昏，她再一次来到了博物馆广场。她天真地想证明一下，身边的他是不是那个翩然而过的黑衣男子呢？
　　 5
　　 坏死的肝脏被摘下来了。主刀医生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转回身严密注视着另一个手术台。
　　 监护屏幕上红线、绿线、读数都在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很好，很正常。医生注意到女人的外眼角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滴。
　　 “我辞职了。”他说。她惊讶地怔在当地，他在学校里很有发展前途的，同事们都在羡慕他们俩。她也很知足的，即使有时候小小的虚荣心得不到满足，她从来不跟他发那样的牢骚。她知道他会把全部的爱给自己，她不再奢求别的了。尽管不理解他的想法，她还是选择支持他，并从娘家为他筹借来了第一笔投资。
　　 他没把心里的话全部告诉她。自从她跟着他走进电影院的那天起，他曾在心中暗暗地发誓，我要给她最好的爱和最幸福的日子。可是他们俩都死死地绑在了学校里，挣着一份吃不饱也饿不着的工资。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他心疼了。他知道，她很想要个孩子，可他却没有答应她。他承诺她的幸福生活还没有实现，如果再添上一个孩子，她该在这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又增加了多少烦恼啊。他害怕那样的生活，他要改变，他把瘦弱的她抱在怀里，他把手拢在她的耳边说：“相信我，我会给你最最幸福的未来！”
　　 她会心地笑了。眼前就是广场上那位风度翩翩的男人吧，只有当他有能力保护他的爱人时，他才那么自信，那么魅力四射，让人躲闪不及。她记得第一次到他家里去拜见他的父母，寒喧过后，她随他来到他的卧室，在衣帽架上她一眼便盯死了那件长长黑风衣，她的心狂跳起来，掩饰着激动的心情，她故作平静地说：“如果再配上一条嫩黄色的围巾该有多帅气！”他狡黠地笑着，果然就从衣柜里抻出了一条嫩黄的围巾来。她在心里惊呼，是他，真的是他！她庆幸，他邀请自己跳舞的那一夜只穿了一身休闲装，不然她断然没有牵住他手的决心和勇气。那一刻，世界上最幸运和幸福的人正是她了吧。
　　 她偎在他的肩头，喃喃地说：“我早就见过你，爱上你了，这一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温柔的眼光吸引着她，他说：“我也是，我在梦里见过你。”她和他吻在了一起。那是一个晚秋的周末，窗外的天空很高很蓝。
　　 6
　　 一块鲜红的、年轻的、生机勃勃的肝脏从另一个手术台上递了过来。医生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仿佛有一股腾腾的热气直冲房顶，又似有一阵“咚咚”的声音，呐喊着、欢呼着、跳跃着，奔突而来了。
　　 时不宜迟，马上植活——
　　 他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和她离婚。他的手上是化验单，结果已写得明明白白：肝硬化三期。他晓得自己已经是个被宣判死刑的人了。尽管他很努力，他拼命交朋友，拼命喝酒，拼命拉关系跑生意，把挣到的每一笔大大小小的钱都交到她的手上，但是离他答应给她的日子还差出千里万里。我耽误了她的青春，没有给她更好的生活，我有多么对不起她，难道我还要把她活活拖进苦难的泥潭？她劝过他，她说过自己只想要安稳的生活，她不慕奢华，更不想牺牲他，牺牲掉他们长相厮守的时间，可最终她说服不了他。她要的爱和他想要给的爱总是不一样。她心里疼惜他，自己也感到委屈。
　　 她不相信周围邻居们嘴里的风言风语，她笃定他没有做着生意搞着外遇。可她面对他的绝决，一次次无情的催促，最终还是没能说服他回心转意。当他们从民政局办完手续出来，他十分轻松地说：“我再请你看一场电影吧。”
　　 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可是她的心在反驳她想出的每一个理由，于是她沉默无语。两个人开始沿着马路向前走，谁也不说话，鬼使神差地竟然走到了第一次看电影的门口。海报上的预告更象是为他们专场演出，一场生死别离的爱情故事——《魂断蓝桥》。
　　 当那熟悉的音乐响起时，她泪眼潸然地低下了头。她没有看到，他的眼里藏着多少痛、多少爱、多少不舍得。他就那样看着她悲泣，没有一句话，没有借给她一只用来依靠的暗凉的手臂。是他不敢那样做，他担心自己会妥协，会泄露心中的秘密。
　　 灯亮了，散场了。他向她道别，远远地说：“友谊地久天长！”在嘈乱的剧场里，声音细得象根针。可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她强迫自己扭过头，安然地转身，走开去。
　　 7
　　 手术成功啦！
　　 缝合了最后一针，两位主刀医生相视笑了。他们共同完成了一部爱情的杰作。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手术台上的女人投去了钦敬的一瞥，由衷地赞叹说，没有她，爱怎会臻于完美？
　　 女人或许听到了手术的成功。眼窝里的那滴泪滚落下来，嘴角往两边牵一牵，在笑。
　　 “我能救他，我要捐肝给他！”她凛然地出现在他的主治医生面前。
　　 离婚两个月之后，她还是吃惊地听闻了他离婚的真正理由。她多么后悔自己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他，从而放弃了他。而他一个人挣扎在苦海里，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把她推上了岸。现在想想，自己是多么狠心！这六十个日日夜夜他如何躲在医院的病床上，孤独难眠。想起他说过，他们相识的第一夜如何如何漫长无边，现在呢，把他丢在黑暗中听任死神的折磨，一天，两天……六十天呀！她的心倾刻间碎裂成千瓣万瓣。
　　 她一个人跑到了那棵银杏树下，紧紧地搂住冰冷的树干，一刻也不想松开那从前的美好记忆。她想起在学校体检时，她俩血型惊人的一致。他开玩笑说：“你不会是我失散的妹妹吧。”她却极为认真地说：“你就是我的亲哥。”同事们听说了这样的事，啧啧称赞他们是天作地设的夫妻呢。她和他曾经那么骄傲。她想明白了，他的爱是为了成全我，可是没有了他，这份爱还有何意义？
　　 她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她更害怕他一旦知道捐肝的人是她会拒绝会逃避。她选择了私自约见他的主治医生。她讲了他们的相遇和相爱，她讲了他们的相守和相离。她希望医生能为她保守这个秘密，只到手术完成为止。她声泪俱下，哽咽难言。“如果不成功，我愿与他一起死去。如果成功了，我和他最喜欢听那一首动人的曲子。”
　　 此时此刻，手术室里音乐缓缓响起。他的眼皮在轻轻抖动，缓缓地涌出了温暖的泪滴。每个人每颗心都被这完美的乐曲和爱情所吸引，在轻轻地唱：
　　 怎能忘记昨日情怀，
　　 心中能不怀想？
　　 昨日情谊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今生今世，
　　 共度美好时光，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