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我的外公就去世了。他享年八十三岁，我没有什么报答他老人家。由于我家离他家很远很远，交通极不方便，在他去世前的近五六年里，我没有见过他。
　　 外公身材高大，相貌与现在电视剧老演员李丁有些相似。他的特征是那副浓黑粗长的眉毛和明亮的大眼睛。他性格耿直，勇敢刚强。他有时脾气很大，有时又非常的幽默。他最讲礼义，十分好客和健谈。
　　 外公的家族在解放前，家境不算差，他还能读了八九的书，先是读私塾，后来上官学。据他说，他读过《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弟子规》、《名贤集》、《神童诗》、《昔时贤文》《朱子家训》、《千家诗》等等。解放后，像他那样未成气候的旧时代农家读书人，根本是废而不用的。他的所学，只能在乡下村间红白喜事上有些用场。他常为乡里人家写对联和各种帖子，他的书法很好，写的字特别是特大号的字，很有骨力、很有气势，为同辈人所折服。
　　 外公的家，两间杆栏式大瓦房。虽然是农家，但摆设很整齐，很讲究。他没有书房，但是一进堂屋就可以感受到浓厚的文化气息。正中向南设有“神台”，“神台”所供的是灶神、福神、财神、土地神和花王圣母、祖先考妣、先师孔子、关圣帝君等，这与当地壮家风俗一般无二。但是左右的屏风却不乏山水花鸟的挂图，还配有他亲笔所写的雅联。曾记得他家的左边屏风上，挂有他祖父的遗像，很是威严。像旁配有一幅带框的画，是孔雀望月图，彩色逼真，雅致十足。
　　 外公最珍惜的宝贝，是一个发亮的小木箱，用红木制成，做工十分精致，上了漆，枕头般大小。小时候我去过外公家四五回，每次到他家，他都小心地拿来那个小箱子，打开给我看，里面珍藏着四五本书和两三支毛笔，还有一块“金不换”墨条。外公满面笑容，很神气地对我说：“这是文房四宝，我们农家也有。你看这些笔，上等狼毫制成的，我都舍不得用的；你看这墨条，香沁肺腑，是上等松烟制作的‘京墨’，平时我都舍不得用它写字哩；你看，这几本书，《幼学琼林》、《酬世大全》，宝贝哩，‘切莫等闲视之’小看了！”
　　 外公是个木工，有一手绝好的手艺，他做工和所用的工具都非常讲究。他常说，“做工要尽力做到最好的，工具要尽量使用最好的。”他经常批评街上出售的家具说，“咦！造得那样粗糙，竟然要价那么高，嗨！也有人买了去！”
　　 我的伯祖父（我们一般都称祖父）与他一样，也是解放前、旧时代的乡下读书人，他的年纪比外公大十多岁。我的伯祖父也是一位很健谈的人，他好讲究文化，他最推崇的是《太上感应篇》，推崇正楷，反对写草体。每当外公来，祖父都非常高兴。祖父请外公在他的书房里，靠近“火塘”坐着谈天。他们常在“火塘”边置一把茶壶，不断地加水煮茶，不断地喝茶讲故事。他们一讲就是通宵达旦，天亮了才开始睡觉。我常常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也是通宵达旦。外公最擅长讲《封神演义》、《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我祖父最擅长讲《聊斋志异》、《今古奇观》和古代奇闻轶事，什么“扬州花鼓闹咚咚”、“五鼠闹东京”等等，他说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一九六六年元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祖父病了七天就过世了。过了一个多月，外公来到我家。那一天，家里大人都出工去了，我才十一岁，和弟妹在家。外公见祖父的书房紧锁着，于是问我：“阿公去哪里了呢？”我回答道：“公公在前个月去世了。”外公听如此说，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怏怏不幸地撩开我床铺的蚊帐，静静地躺下。过了一会儿，我去撩开蚊帐，想看看外公睡着了没有。我看见他满面流泪，他转过身去，不让我看见。
　　 外公到了七十多岁年纪的时候，那时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整个县、乡都很贫穷，他连抽烟的钱都困难了。他老了，眼睛昏花了，他住的那个屯子里的好木材也用光了，没有人请他去做木工了。他想来我父母家来一趟，但又不好意思空手来。他造了一张躺椅，扛着它上路，打老远的地方，翻过十几座山坳，走了近一天时间，来到我的家，说是送给他的女婿—我的父亲。那椅子虽然木料不怎么好，做工也不算精细，但在那贫穷的年头、出自七十多岁老人之手，还有什么不可理解的？我父亲非常感动，挽留他住了几天。
　　 我最后一次看到外公的是一九七三年，那时我刚高中毕业回乡不久。那一天，外公跟我一同在火盆边烤火。外公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高中毕业了，算是文人了，有笔录能力。你取纸笔来，我念你记。这是古时候一位才女的闺中诗。”他又说：“这是拆字诗，以‘霜飘枝结泪,花落蝶含愁’十字为题，每字拆出一首，共十首。此诗文简意深，是难得的好诗，只怕失传了。”他念道：
　　 霜飘枝结泪花落蝶含愁
　　 霜
　　 雨打红楼破镜飞，木香无事伴芳菲。
　　 目前张望夫君面，霜落枝头人未归。
　　 飘
　　 西望逍遥路迟迟，示君秋雨定为期。
　　 风流不比鸳鸯合，飘雨深闺闷像悲。
　　 枝
　　 木槿自开还自落，十年代字未宜家。
　　 又闻三月昭光景，枝上空悬锦绣花。
　　 结
　　 丝衣拂眼泪仍思，士子遨游竟不回。
　　 口上之唇曾掩白，结情含恨听子规。
　　 泪
　　 水晶宫里燕飞忙，户外风光独自愁。
　　 犬吠鸡鸣形影吊，泪时暗向枕边流。
　　 花
　　 草堂春睡不成眠，人在远方月在天。
　　 七载空思云雨会，花落憔悴有谁怜。
　　 落
　　 草榻睡梦不成双，水清舟泛自悠扬。
　　 各居异地空徒想，落月屋梁枉断肠。
　　 蝶
　　 虫声咿咿断肝肠，世子离家惹恨长。
　　 木叶深秋红似血，蝶飞缥缈宿何方。
　　 含
　　 人生世上半分离，之子无家也醉迷。
　　 口上之唇曾染白，含情懒听鹧鸪啼。
　　 愁
　　 禾稼将黄促织歌，火流牛女渡银河。
　　 心中万种凄凉事，愁向天涯问奈何。
　　 当时,外公一字一句地念，我一字一句地听写。外公说这是才女闺怨诗。我问他出自何处，他只是不肯说出。
　　 昨天我整理旧物，乱翻昔日的笔记本，偶然发现了三十年前所记的这篇诗文。细细读来，自得其味。为查其出处，上网搜索半天，倒见有不少类似的来。只是没有发现外公口传的这一篇，我怀疑是他的原创作品。由于在那个年代，谁写这种情词艳曲，谁就是“散布‘封、资、修’黑货”，就要挨批判斗争的。所以外公不说出它的出处是可以理解的。
　　 三十年过去了，文化禁锢的时代过去了，我想，应该让这篇轶文也得到解放。同时，我以此文权当我对外公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