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玉琴老师再也没有醒过来。
　　 细雨纷飞，如烟如雾，雨滴浸湿着病房窗户。晏梅天啊地啊哭着，抓着周玉琴喊：“妈，妈妈，你醒醒，我不能没有妈妈！”
　　 哭叫声撕裂着人心，连那些见惯死亡的医生护士都为之动容，有的眼角挂着泪水。宴皓匀眼睛红得滴血，几天没合眼，脸色寡白，胡子像野草。他抱住妻子周玉琴，另一只手扶在女儿的肩上。
　　 亲友无一不悲痛叹息，毕竟她才39岁，生命定格在教师节这一天。
　　 张皙哭成泪人说：“玉琴，我的好姐妹，你答应我的，下一届与我搭档带一个班，你怎么失信了呢！”这几天，她一直守在周玉琴身边。她是周玉琴的同事，更是闺蜜。
　　 “她是优秀老师，很受学生欢迎，与同事处得很好。”校工会主席闪着通红的眼睛。
　　 这个时候，就让他们哭吧，劝，是多余的。亲友们静静站在病房里。唉，可怜的父女！
　　 晏梅今年16岁，在市一中读高一。晏皓匀在市安监局工作。这个家庭原本是那么的幸福，夫妻恩爱，女儿能歌善舞，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谁能意料呢，周玉琴在市一中组织的例行体检时被查出是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可病魔并未离去，癌细胞已转移。
　　 周玉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瘦得不成样子了，肩上的肉都没有了。她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晏皓匀，另一只紧紧地拉着女儿晏梅，看看晏皓匀，看看晏梅，最后说得完整的话是：“你们，要，要好好活着。皓匀，女儿，交给你了。梅儿呀，你要，要听爸爸的……”
　　 一周后，张皙把晏梅叫到学校，继续上学。晏梅不再搭理人，放学就回家，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每早起来，眼角都是泪珠流过的痕迹。
　　 晏皓匀推掉应酬，下班就回家，给女儿做好饭菜，陪女儿吃饭。
　　 女儿睡了后，他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天花板，像周玉琴藏在天花板里一样。
　　 二
　　 晏皓匀接到通知，要去开会。此时正值人间四月天，翠绿欲滴的季节。学校组织学生踏青。他拿了一些钱给晏梅，说：“梅儿，爸去开会。你自己去超市选些食品。”
　　 晏梅：“嗯！”说完转身就进卧室去了。
　　 晏皓匀望着女儿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学校租了几辆大客车，载着全校师生，要去郊区三河湖游玩。一路上，同学们有说有笑，晏梅却闷闷不乐。张皙看在眼里，心里疼：“晏梅，可怜的孩子，你要开心起来啊！”张皙与班主任王颖对视了一眼，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她们都在关注着同一个孩子。
　　 王颖高声说：“为了活跃气氛，车上每一个人都来一个节目，唱歌、笑话、朗诵诗，不管选哪一样都行，好不好？”
　　 “好！”大家欢呼雀跃。车上的氛围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节目一个接一个，笑声不断。
　　 当晏梅身边的一个同学说完一个笑话后，轮到她了。晏梅站了起来，眼睛红红地说：“昨晚我梦见我妈妈。她说很想与我们一起春游。我叫妈妈一定要来。我今天买的食品是双份，有一份是妈妈的。”说完就坐了下去，把头深深低下去，双手捂着，身子起伏。
　　 旁边的同学递纸巾给她，张皙知道这丫头哭了。她走上前去，在晏梅身边坐了下来。拉着晏梅的手，紧紧握着。
　　 车子绕过几道翠绿的山弯，来到了三河湖。其实就是一个加大的水坝，有三条河水汇聚到这里，然后汇拢成一条大河顺下游流去。因这里是汇聚点，形成了一个较大的水面，被人们称为三河湖。湖水平静如镜，映衬着周围白的石岸和红的土地。红土地上长满了青翠的松林，给人一种青山绿水的美感。张皙情不自禁说道，左看青山如黛绿，右盼绿湖似翡翠。下车，师生们呼喊着，三三两两玩开了。
　　 晏梅朝几块大青石头后面走去。这一切没有逃过张皙的眼睛。她与班主任王颖交换了眼色，便跟了上去。
　　 张皙是四川成都人，人长得白净，五官秀气，身材丰韵。大学毕业与男友分到三河市，男友在烟厂工作，她在市一中教书。结婚十多年，没有孩子。到省城大医院检查，是自己的原因。丈夫家已经是几代单传，她经过反复思考作出痛苦的抉择——离婚。现在，前夫结婚，有了一个女儿。
　　 “晏梅，等等我。”张皙在后面喊道。
　　 “张姨，你去玩吧，别管我，我到处走走，稍后回来找你们。”晏梅回过头来，低低地说。
　　 “张姨与你聊聊，在学校学习任务重，你没有时间。你昨晚做的梦，是你想你妈妈了，丫头。我也想她，但是作为人啊，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磨难。谁碰上谁就要挺住。妈妈希望你快乐，她可不喜欢看到你一天闷闷不乐的。你说是吧？再说，你不开心，必然影响到你爸爸的心情。他本来就伤心到了极点。”
　　 “张姨，我懂。你不知道，我爸在我面前装开心，其实当他一人独自待着时，只会发呆，叹息，痛苦。我已看见几次。”
　　 第二天，张皙打电话给晏皓匀：“不要把你的情绪传染给晏梅。她现在的心理状况不对劲。”然后把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晏皓匀沉默了好久，说：“谢谢！还请你多关照。”
　　 “我会尽力而为。你也要保重！”
　　 三
　　 张皙的话对晏皓匀无疑敲了一棒槌。他决定抽空开导开导女儿。
　　 春节这天，晏梅跟着爸爸回爷爷奶奶家过年。爷爷奶奶家在另一个小区，不远。
　　 晏梅发现爷爷奶奶家没有像以往那样张贴年画。饭后，爸爸陪着爷爷奶奶说话，晏梅悄然钻进自己房间，倚窗而立。外面，烟花尽染，五光十色。她想起了妈妈，她觉得妈妈就如烟花一样，短暂但美丽。妈妈就是她心里永恒的天使。她认为烟花是幸福的，烟花留下的瞬间宣告了她的美丽。晏梅甚至想，如果可以选择，她也愿意变为烟花，既能在这世界上留过美丽又永恒的一笔，又能去那边陪伴妈妈。想到这里，她的心“咯噔”一下，生生地痛了起来。妈妈临终前交代她的话，在她耳际边划过。她转过身，朝客厅走去。
　　 初四这天晚上，晏皓匀进女儿房间，看看她是否睡着了。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在自己睡前进女儿的房间看看，给她拉拉被子。晏梅在这个时候总是装着睡着了，心里却甜得像掉进蜜罐里一样。
　　 望着女儿熟睡的模样，晏皓匀的眼角，热热的东西又在滚落。
　　 这时，晏梅的奶奶进来轻声问道：“我乖孙女睡啦？”
　　 “睡了！”
　　 “匀儿啊，那你出来妈与你说一件事。”
　　 晏皓匀又看了女儿一眼，转身，轻轻拉上门，出来问道：“妈，啥事？”
　　 晏梅的奶奶：“你刘姨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她在银行工作，人贤惠，长得好看。她的丈夫另寻新欢，她一气之下离婚了。她叫赵萱。”
　　 晏皓匀：“妈，我现在不想考虑此事。即使考虑，也要等梅儿考取大学后再说。”
　　 晏梅的奶奶：“过了此山无鸟叫。你先见见再说，满意就先处着。你刘姨把时间都定了，初六晚上在你们住的那个小区，皇都饭店。”
　　 晏皓匀：“妈，你……”
　　 “别说了，你是不是过年还要气妈啊！”
　　 门后的晏梅早已是泪人。
　　 张皙从成都过年回来刚进屋，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一看，是晏梅打来的。“丫头，过年好。有啥事呢？”
　　 “张姨，后天晚上你不要去哪里，我爸要请你吃饭。”
　　 “哦！那你爸没有打给我啊？”
　　 “我爸要打被我拦住了，由我打给你岂不更好！嘻嘻！”
　　 张皙自周玉琴离去后第一次听到晏梅有了笑声。晏梅成绩好，只要心理调整过来，考一所重点大学是不成问题的，自己对她的关心疏导也就不白费了。想到这里，就爽快答应了，心里默默说：“玉琴，你放心去吧，你的女儿挺住了！”
　　 初六晚上，晏梅早就在皇都饭店外等候张皙了。张皙一头黑发垂直飘落在肩上，一件黑色圆领长袖羊毛衫，里边纯白色温馨衫高领微微翻朝下，下身穿一条海蓝色牛仔裤，休闲白色运动鞋。晏梅夸道：“张姨今天好青春，好靓丽呀！”
　　 “哈哈哈！臭丫头。”张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皇都饭店三楼“山茶花”包间。晏皓匀、晏梅的爷爷奶奶、刘姨、赵萱已经坐好。晏梅的爷爷奶奶和刘姨聊着，晏皓匀、赵萱听着。
　　 “咚咚”敲门声响起，晏皓匀起身打开门。
　　 晏梅挽着张皙的手进来了。
　　 晏皓匀十分惊讶，正要开口，晏梅抢先说话：“爸爸，我可是代你把张姨请来吃饭了啊！怎么感谢女儿啊？”
　　 晏梅的爷爷奶奶早就认识张皙，就笑着说：“快坐下！”
　　 赵萱问宴皓匀：“你女儿呀？这么高，这么漂亮可爱！”
　　 晏梅又抢答：“我像我妈。这是张姨，我爸的女友。”
　　 众人大惊！场面一下凝固了，张皙也一下子不知所措。
　　 赵萱突然起身，拿起外套，拉起刘姨：“刘姨，我们走。毛病！”
　　 晚饭后，晏皓匀开车送张皙回去，一路道歉。张皙坐在后面，既感到尴尬又感到好笑，连声说：“没事！”
　　 爷爷奶奶家里，奶奶批评宴梅：“小孩子家不懂事，尽胡闹。”
　　 宴梅头一仰：“那人配爸爸吗？不配！小家子气。”
　　 第二年，晏梅的奶奶又托人介绍了两个，都先后被晏梅用各种理由搞砸了。后来再介绍的，知道晏皓匀有一个厉害的女儿就打退堂鼓了。
　　 四
　　 三角梅盛开的季节，迎来高考。
　　 晚饭后，晏梅对晏皓匀说：“爸爸，考试这几天我想住在张姨家，这样方便些，走几步路就到考场，免得你为我做饭，还要送，很不方便。重要的是张姨还可以辅导我数学，这一点很重要。”
　　 晏皓匀：“好主意，就是麻烦你张姨了。我给她打电话说。”
　　 晏梅笑了：“这就是张姨的主意。”
　　 刚刚开完监考会议的张皙，回到家打开冰箱正要做饭，晏梅悄悄进来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睛。“臭丫头，快去复习，我做饭，就在我这儿吃了，啊？”张皙抓住晏梅蒙住她眼睛的手，移开说道。
　　 晏梅用重重的语气说：“张姨，我爸说考试这几天，我能不能就住在你这儿？他最近几天忙得很。”
　　 “好啊！我也有这想法，你爸考虑得周到。就这样吧！”
　　 考试这几天，晏梅不是笔忘在家里就是书忘了，或者是衣服脏了要换一件，都在饭前把电话打到晏皓匀这儿，要求马上送到。晏皓匀急忙送过去。“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一起吃饭吧。”张皙说。
　　 终于考完了。
　　 晏皓匀接到女儿的电话：“爸爸，我的一本同学录在我床头柜上，你送来给我，我们同学要写毕业赠言。”
　　 “不是考完了吗？你自己来拿了嘛！”
　　 “我现有事，大家一起讨论如何准备填报志愿的大问题。请爸爸马上送到张姨这儿。”
　　 晏皓匀火急火燎进学校来，正好遇到班主任王颖。她笑着说：“找张皙呀，好像她才回宿舍，你去吧！”
　　 晏皓匀正想解释说是来找女儿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说：“谢谢王老师对我女儿的教育。”
　　 “我该做的，谢啥呀！你要谢谢张皙老师，她把晏梅当亲生女儿。”王颖咯咯笑着，人已走远了。
　　 这个王老师，今天怎么怪怪的。晏皓匀想着，来到张皙住处。一进屋来，见女儿与张皙在屋里不知嘀咕些啥。屋子很整洁干净，窗台上有几盆兰花，花状很漂亮，一股淡淡香味溢满房间。晏皓匀在沙发上坐下，张皙泡好一杯茶递了过来。
　　 晏梅说：“报告爸爸、张姨，女儿考试发挥正常。我要谢谢你们！”说完站起来躬身抱手。
　　 晏皓匀高兴得哈哈大笑：“发挥正常就是好。”
　　 张皙眼睛闪动着泪花：“祝贺臭丫头。”
　　 “今天，我用我自己积攒下来的零花钱，请你们吃晚饭。庆祝我高中毕业。你们不会反对吧？”晏梅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晏皓匀、张皙。
　　 谁也不会拒绝晏梅的请求。
　　 晏梅说：“地点我已订好。皇都饭店三楼‘山茶花’包间。”
　　 看着表情怪异的他们，晏梅咯咯咯笑个不停。
　　 三人来到饭店坐好后，晏梅点了一个菜，把菜谱递给张皙，说：“每人点两个！”
　　 菜上好后，晏梅要了一瓶红酒。倒好酒，递了一杯给张皙，一杯给晏皓匀，说：“我的高三生涯结束，欧也！来，干杯！”说完一饮而尽。张皙与晏皓匀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碰了一下杯子也喝了。
　　 突然，晏梅的手机响了起来。
　　 “嗯，王老师，您好！是我啊！……嗯！……好嘛，我马上到！”
　　 “爸爸，张姨，班主任王老师叫我现在去她家，说几个学生已在她家讨论如何填报志愿。你们慢吃，我走了。”
　　 “我送你。”
　　 “不啦，爸爸，你陪张姨吧，我打的去。”说完一溜烟走了。
　　 晏皓匀耸了耸肩，笑了笑说：“我这女儿啊，由她去吧！我们接着吃。”
　　 张皙心里暗想，没听王颖说今晚要讨论填报志愿啊！这个鬼丫头……
　　 听见晏皓匀的话答应道：“嗯！”
　　 五
　　 晏皓匀、张皙明白晏梅这些心眼，谁也没有明说，只说吃，喝，这桌饭菜不能浪费，还有这瓶云南干红。
　　 他们谈了很多，谈晏皓匀，谈张皙，谈晏梅，当然也没有忌讳谈周玉琴。
　　 张皙喝得脸庞子红彤彤的，双眸水汪汪的。其实，在她眼里，晏皓匀伟岸、英俊、坚强却不失柔情。在妻子离开的近三年来，把女儿晏梅的生活照顾得这么好，对于一个工作这么忙碌的男人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这个家，特别是晏皓匀真的很需要一个女人的。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就不能叫家。就像自己在一中的住处，大家都自然而然地称为宿舍。尽管自己也希望晏皓匀找到一个好女人，也知道他家人曾经给他介绍过女人，但因为晏梅总是横刀出现搅局而无果。现在明白了，这个臭丫头的心思，在自己身上啊！想到这里，脸更红了。
　　 晏皓匀见她这样，就关切地问：“酒不多吧？”
　　 张皙红着脸说：“多了，脸都红了。”
　　 晏皓匀说：“那就不要喝了。”
　　 张皙摇了摇手：“我还要！”
　　 晏皓匀倒了一点红酒给她，也给自己倒了一些。暗自想道，瞧这顿饭吃的！这可爱的女儿，居然给你老爸当红娘了。你这一套我早就明白，知女莫过父。其实自己在周玉琴病逝那段时间里，真的是痛不欲生，好久都调整不过来。幸好自己有一个好女儿，让自己坚强地挺着，为了女儿的一切，必须挺住。母亲的几次提亲，自己是多么不愿意，好想安静一两年。但又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自己从小就孝敬父母。哪想到这乖女儿心里藏着这么一个心思，反倒数次给自己解围。张皙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晏梅又这么喜欢她。看着张皙微醉诱人的模样，心中涌起阵阵异样的感觉。
　　 “哐当”一声，张皙的杯子倒了。晏皓匀忙起身扶住杯子。张皙也歪歪斜斜眼看要倒，晏皓连忙扶住她。一股女人体香味传来，宴皓匀觉得有些昏眩。他控制住自己，把张皙扶了起来，架住她，向楼梯口走去。
　　 利用暑假空闲，父女二人回晏梅姥姥家乡下住了几天。有时，父女二人走在村前小河边。
　　 小河潺潺溪流，柳树依依，小鸟在枝头、虫儿在河埂上鸣叫，几头黄牛低头吃草。微微的晚风，轻轻拂面。阳光下，大地金黄一片片，衬托着洁白的云朵。村民忙碌的身影叠映在这画面里，抚摩着耕耘的喜悦，等候着享受丰收的幸福。
　　 父女两人的心情何尝不是这样呢？
　　 发通知的时间到了。几乎是同时间，晏皓匀、晏梅的手机被打爆。晏梅被录取了，是她填报的第一志愿，北京大学。
　　 飞机场，人来人往。开始安检了。
　　 即将进入安检通道之前，晏梅欢快地跑过来，与前来送行的爸爸晏皓匀拥抱了一下，与张皙拥抱了一下，还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看着张皙，叫了一声：“妈！”转身就走进安检通道。
　　 张皙一愣，两眼一热，泪珠大滴大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飞机抬头向蓝天冲去。
　　 晏梅看着越来越模糊的城市，泪花决堤而出，轻轻说道：“我的亲爱的妈妈，您在九泉之下安息吧！您的女儿完成了您的临终嘱咐，张姨当了我另一个妈妈了。爸爸会幸福的，您放心吧，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