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太阳很好的冬日上午，榴莲去出入境管理局办理港澳通行证。到处都是人。填表格的柜台前也人满为患。个个都捏着一支水笔，对着表格埋头冥思苦想，好似在做博士论文。许多人一时填不好表格，许多业务叫号一一作废。
　　 榴莲先到取号机取了一张号码。因为，她能不费吹飞之力很快填好这张表格，再等柜台叫到她的号，就可以马上办理业务。可是，现在柜台上已经没有一支多余的水笔。所有的水笔都在填表人手里，他们捏着一支水笔的样子，就像捏着一根笨拙的棒槌。“啧……中国国民的基本文化水准……”榴莲心里嘀咕着，她在大厅里四下环顾，打算去借一支笔。她可不想就这样一直傻等，然后号码就很狼狈地作废了。去柜台借是不可能，工作人员一定会叫她等，搞得不好其他人还以为她插队，嘘她一顿——谁不想早点把事儿办成了？
　　 榴莲溜出大厅，找到正在指挥车辆停放的保安，她问他借一支水笔填表。可保安把眼睛一翻，把手一挥，看都不看榴莲一眼，“没有没有，我哪里来什么水笔，”又愈加牢骚，“你以为我们当保安的是应答公司啊，你说借水笔就有水笔借给你？柜台等着去吧……”没有就没有，不借就不借，哪儿来那么多话？榴莲碰了钉子，不由得流露了原本藏在心里的轻蔑。她倒没和他争执，一径很得体地欠身微笑着，但仔细看，那微笑是叼在嘴角的，叼久了，那笑便发冷。榴莲又很优雅地垂着眼皮，但眼光瞧人，却又是斜着往上眦溜过去的。保安拒绝了她，她也只很礼貌地回应他一句，“有劳您，愿您在这儿当一辈子保安。”保安似乎觉着这是一句表扬的好话，但又吃不准，他要笑不笑，表情便有些呆，一丝懵懂和谦卑霎时在脸上两厢冻住。然后，榴莲就将手里拽着的号码纸像捏死一只蚊子似地捏成一小团，扔垃圾桶里去了。柜台上依然人满为患，个个埋头对着表格冥思苦想。只有等吧，还能怎么地？
　　 终于顺利办好了，下周来取港澳通行证。榴莲愉快地从大厅出来，阳光依旧明媚晴好。一位衣着简朴、满头银丝但却气度不凡的老太太站在阳光下冲她招手。
　　 “我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老太太温和地说。榴莲微笑而不解地望着她。她发觉，老太太虽然老，但态势柔婉、眼光润泽。
　　 “你对那保安说的话，我听见了。”老太太顿了一顿，“他没听懂，但我听懂了。”老太太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他没听懂，不代表你话语中对他构成的伤害不成立。”榴莲吃惊而羞愧地望着老太太，她想起《红楼梦》中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世上千般佳丽，似乎也不及眼前这老媪——她站在天地间，借阳光的温度，用人格温水，替她荡涤灵魂。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去向保安道歉，而是为了让你明白……”
　　 “而是为了让我明白，众生如蝼蚁，生而平等，任何人都没有轻慢他人的资格。”榴莲接上老太太的话。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还是为了让你明白……”
　　 “还是为了让我明白，人人都有可能犯错，犯了错不要紧，但要有勇敢良善的认错之心，原谅他人的无意轻慢，改正自己对他人的蓄意轻慢……”榴莲又接上老太的话说。她觉得自己眼睛湿润了，她看见老太太的眼光也更加润泽了。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是为了让你和我一起，体验阳光和水的温度。”老太太最后动情地说。然后，榴莲与她挥手作别，分道扬镳。
　　 一个星期后，榴莲去取港澳通行证。她将一袋顺路买的巧克力曲奇饼送给那保安。保安已经不认得她，捧着巧克力曲奇饼要笑不笑，懵懂和谦卑的表情在他脸上再度两厢交接。
　　 “小小心意，送给你的孩子，师傅你忘了吗？上次是你借水笔给我填的表哇……”榴莲胡扯道。保安眼珠愣住片刻，然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似地，“噢噢噢，是是……我想起来了，哪哪水笔在这，你今天还用吗？”
　　 榴莲平视他的目光，真诚地微笑道谢，“今天不用水笔了，但还是谢谢你。”
　　 回家的路上，榴莲脚步轻松。她真想再遇见那位老太太，她真想告诉她，父亲给自己取名榴莲，是因为——榴莲是气味浓郁但却营养丰富的水果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