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平凡的女人
这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假如把她比作水,她就是大海中的一滴,假如把她比作沙,她就是沙堆中的一粒。可就是这么一位默默无闻、在人群中极不起眼的女人,曾经为了丈夫的病不离不弃、坚守到底,后来又为了抚养培育儿子,弱肩承重任,二十多年如一日,含辛茹苦,一路艰辛直到今天。
一为人妻,她不离不弃
外面已是初冬,空气中已经有了隐隐的冷冽,这是星期一的早晨。
这一天,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在门诊又一次邂逅了成姐。对于我和成姐来说,这是距离上一次街头偶遇之后近十年里的又一次相遇。
眼前的成姐,脸上的皱褶纵横交错着岁月的沧桑,花白的头发亦述说了时光的不易。和许多年前一样,她还是一身简朴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是剪着齐耳的短发,还是略显苍白的面容,还是淡淡的默然的表情。第一眼认出成姐后我问还认识我吗?她笑着道,认识,不会忘。那时你还是一个丫头,而我那年三十一岁。之后,我和她聊了许多,从多年前她老公的住院直聊到了现今。
拉开记忆的那道窗帘,故事得从二十九年前讲起。那年,我刚刚跨出校门分配在二病区上班,那时候的二病区集中了消化、神经、和血液系统的病种。比起其他的病种,血液病的几个病人算是常客,尤其是9——12病房,里边的四个男病人差不多都成了科室的编外成员了,而其中一位姓毛的病人因为年轻和病情的反反复复尤其如此。那时的成姐作为那位毛姓患者的年轻妻子就成了我们科室共同的熟人。
成姐老公第一次入住病房是因为腹痛,后来经过会诊、骨髓穿刺和化验确定为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那时候的医学还不发达,说到这个病无疑就是宣判了死刑。所以当作为病人家属的成姐被叫到办公室由医生交代病情的时候,我们都在情不自禁中多了几分关注和同情。第一次见到成姐的时候,她不施粉黛的脸上满是忐忑,一双忧郁的眼睛注满了疑虑,走进办公室的脚步暗藏了无尽的不安,在医生交代了她老公病情之后,她满脸挂满了泪珠久久的哽咽着,许久之后她才喃喃着:上天不公平,他还这么年轻,我们的儿子才刚刚出生不久。
很久之后,她擦掉脸上的泪说,不管怎样,一定要救他,钱用掉了可以再挣,生命没有了就是一场空。现在我别无所求,只要他活着,即使他以后一样活都不能干,我也要一个完整的家。
在决定为老公化疗的最初阶段,她的老公在偶然中得悉了自己的疾病,如雷轰顶的失望把他对生命和未来的希望击打得支离破碎,他的情绪低落到了冰点,在万般的不甘和无奈中,他一次次朝着成姐发火,要她就此放手走自己的路,他说自己完了。那一段时间,也是成姐最辛苦最无助的时候,老公治疗时间不长,家里的积蓄就消失殆尽。那以后,她卖掉了自己陪嫁的手表和缝纫机,又遍借了亲戚、朋友。为了帮助老公走出颓废,产后不久的她把儿子托给了年迈的老母,白天黑夜的,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往返在家与医院之间,她劝老公要振作,她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命是靠争的。
从那以后,病房成了成姐老公家外的家。一两个月来一次,每一次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波澜不惊,平平安安。每一次出院,最开心的就是成姐。那时,因为年龄相近的原因她常常和我们说心里话,每一次她总说,老公每一次的住院我都当成跨一道坎,跨过一道总是会少一道,最后,希望总是会降临于我们这些心存梦想的人的。
在经历了大概一年左右的平台期后,成姐老公的病开始一次比一次重,那艰涩的情景就像踏上了一道往下走的扶梯型电梯,虽然转过身子拼尽全力的想往上走,却总是挣脱不出向下的趋势。那时,作为成姐,她惟有陪伴着徘徊在生死线上的老公,不离不弃,相依相伴。有一次,老公连着几天鼻腔大出血导致血色素骤减,而不巧的是恰逢医院一时间血源紧张,怎么办?她来到护士办公室说,抽我的吧,我的血型和他的一样,都是A型血。我们说,你的孩子还小,你的面色也不好,再说你现在是家里的擎天柱。见我们不允,她着急的哭了,拉着我们的手说,算我求你们了,要是他倒了,这个家就完了,我就成了一个没有心的空壳了,哪怕就抽300cc。那一刻,我们所有的人都感动得无语,面对着身心俱疲的羸弱之人,不抽意味着病人的危急,抽则不忍心,最后,我们于不得已之下抽取了她的血。之后,她苍白了一张脸还不忘叮咛我们,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能说给他知道。
在输了成姐的血不久后,她的老公又发热了,白细胞飙升,神智昏眩,牙龈,鼻腔出血,那几天里,我看到成姐的嘴巴撩起了一串串的水泡,她不眠不休的守卫在老公的床前,为他奔走、为他冷敷,为他降温。
病人的第一次病危在医院和成姐的努力下终于转危为安了。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天的那一刻成姐喜极而泣的样子:满脸的泪水里声音梗着,嘴裂着,间杂着几声抽泣,嘴里语无伦次着欢喜:“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以后不可以这样吓我。”而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满脸的无力和疲惫下是比哭还难看的笑,许久之后他说,你得有思想准备呀,我想陪你直到老死,可是总有一天我就会在这样的状况下一去不回。
有人说当生命里负荷了太多的沉重时,最后即使是一根稻草的份量也会压死一头牛。那一年最后的冬天里,成姐老公在连着经历了三次病危后终于成了风中的摇烛。
这一夜,正逢我小夜班,刚刚接班,主班的姐妹就告诉我说成姐的老公快不行了,今晚也许就是最后的时候。见多了生离死别,原以为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百炼成钢,却不料刚刚听说了这个事情,我的心还是蓦然慌乱了起来。我痛生命的无常,更担心在成姐与她老公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候,那撕心裂肝的剧痛会把一个可怜的女人彻底击垮。
未央的夜,寒风呼啸,冷气逼人,我和值班医生都守在了病房,病床上弥留之际的病人全身都是大片大片的瘀斑,呼吸浅促、皮肤湿冷、神志时清时昏,成姐站在床边,身子半弯着,双手拥抱着时时抽搐的老公,流着泪,嘴里大声喊着老公的名字。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成姐老公睁开了眼睛,两滴泪慢慢的流向腮边,嘴里呜呜哇哇的,舌头团着,死死的看着成姐,颤抖的手意欲抓上成姐的手,成姐忙不迭的用手抓牢了老公的手,把耳朵附上了老公的嘴边,长泪滂湃中不住声的说,要什么你只管说,只管说。最后,我听到了断断续续的那句“带大我们的儿子。”
成姐的老公终于在成姐的那句泣血的“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会的”承诺里永远的离去了。
二母爱,在一路艰辛中守望成长
老公的离世预示了成姐另一段更加艰难、更加坎坷的人生的开始。从那以后,三十二岁的成姐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开始了漫长的一个人的负重前行。
原先的依靠没有了,心底的支撑坍塌了。在通往未知的路上前行,尤其是成姐这样的纺织女工,要上班,要养家,还有一个年老多病的公公,其生活的气息里真的是浸透了许多无法言说的尴尬。那些尴尬犹如大冬天里赤脚穿着风凉鞋的感觉,冷飕飕、木呼呼的,更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扰和纠结犹如一只只默默无言的蜘蛛在她孤寂的内心结满了无数的网。
这时,有人劝她有合适的就姘一个,公公也说,你还年轻,有合适的招一个吧。面对亲人和好心人的劝说,她摇摇头说:我的心放不下别的了。不是我傻,我想以后的路就这样走好了,这样起码儿子得到的爱是我的全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从此,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年年月月日日,成姐凭借着一份坚不可摧的毅力独自支撑了这个缺了大半边的家。儿子终于上了幼儿园,接着又是小学,记不清有多少次儿子病了,咳嗽、腹泻、半夜发高烧,数不清的磨难里,每一次,她独自咬着牙蓬头垢面抱着儿子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更记不清有多少次的电闪雷鸣,她背着儿子走在泥泞路上与风雨抗争;多少次当她把满身酸痛的身子倒向床上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咬咬牙挺住,走过晦涩就是彩虹,跨过坎坷就是大路;多少次儿子哭着闹着向她要爸爸,她总是抬头望着星空对儿子说,你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你,你要快快长大才好。
儿子终于懂事了,他不再缠着闹着哭着要这要哪了,然后又上了初中,高中。
就这样,凭着一句“带大我们的儿子,”成姐竖起心的盾牌,一路披荆斩棘;凭着一句“你放心”做成她无悔的承诺,多少年如一日,俯首甘为孺子牛。
漫长的十八年终于走过来了,儿子终于一步步长大了,这一年的夏天,成姐的儿子考取大学了。
在收到儿子的入学通知书后,她终于再一次站在了衣柜面前细细看了看自己的容颜:岁月匆匆,时光不再,镜子里照出的人老了,青丝染霜,白发悄落,疲倦的脸上是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她的眼睛不行了,她的腰不行了,身子微微的佝偻着,她的胃也不好,常常胃痛得坐卧不安。现在好了,儿子考取大学了,她也正好从工厂里退休了,真是好事成双来呀。从今以后,她只要守着一个静谧的家等待儿子大学毕业、工作、然后结婚,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她的今生就圆满了。
入夜,戴上花镜,她再一次拿起儿子的大红入学通知书想享受一下这经历了千难万难的喜悦。谁知道当她拿起再仔细看的时候,她却愣住了。白底黑字,那一笔笔庞大的支出:学费、书费、军训费、服装费、被褥费等等等等,都是开学的必须,现在,她拿什么来满足这必须的桩桩件件?她的心开始失重,随即从云端陡然落进了尘埃。她暗暗的算了一笔账,加上原先微薄的积蓄,现在每个月的退休金只有四百多元,即使不吃不喝全部交付给儿子也是远远不够啊。懂事的儿子看着她眉头深锁的样子安慰她,妈妈,这么多年,你为我耗尽了心血,这学我不上了。儿子的话似鞭子狠狠的抽打在她滴血的心里,想起十八年前在老公弥留之际的承诺,想起老公那双满含希翼的眼睛,再看看眼前的儿子,她摇摇头道,儿子,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你的书,余下的事情有妈妈,相信妈妈,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东寻西找,她终于在儿子上学前找到了临县的一个私家纺织厂,在谈妥一切之后,在她五十多岁的那一年,她开始了新的打工生涯。出外打工的前夜,儿子心痛地搂着母亲说都怪我,要不是因为儿子,妈妈你又怎么会在退休之后又抛家弃舍带着一个病身子再去吃苦?这一刻,她微微的笑了“儿子,不要自责,天下的母亲都是为自己的孩子活着、苦着的。只要你争气就是妈妈最大的安慰,苦一点、累一点不怕,我只要一个懂事而力争上游的儿子。”
就这样,儿子四年的大学,三年的读研,中间一年的复习准备,她整整打了八年的工,每个月一千二百元的打工所得基本就是儿子学杂费和生活开支,而成姐自己则省吃俭用就连厂里的退休金她都要从牙缝里再挤出一点。好多次街坊邻居都劝她不要这样自苦,她说细水才能长流,苦日子就要到头了。
都说好人会一生平安。如今,成姐的儿子终于在无锡考上了公务员,成姐的退休金也升了好多,我想苦尽甘来,成姐会在以后的余生里走出一路的幸福安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