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散文】冬阳.童年.影子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昏黄的天色里,赤裸的枝条不情愿地在寒风中没有方向的摇曳着、哭泣着。望着大朵大朵的雪花,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一点一点朝着记忆的门口姗姗走来,慢慢聚集在记忆的长廊下,堵塞住记忆的通道。无奈的我,只好选择妥协,敞开记忆的柴扉,放出那些清晰中不乏模糊,感慨中不乏无奈,悲伤中不乏欢乐的故事。
一
那年冬天冷的出奇,大地被冻得裂开了纵横交错的裂隙。外祖母家的屋子里虽然昼夜不停地烧着火炉,依旧给人一种冷森森的感觉。来外祖母家串门的那些老年人进屋很久了还不愿摘下头上的狗皮帽子。外祖母家整个冬天都是人来人往,那时的我认不得那些和外祖母外祖父年纪仿佛的人,自然也听不懂他们每天在无休止的谈论什么。只是每次看到他们指着西墙上两张盖着红色四方印章的纸张谈论时,外祖父就会沉默不语,外祖母就会潸然泪下。我虽然几次问过外祖母那两张盖着四方印章的纸张是干啥的?结果答案都是一致的,外祖母给了我本该停止了的泪水,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外祖父沉默的让我简直无法忍受。
尽管冬天如此寒冷,不谙世事的我还是茫然的快乐着。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就跑到外面寻找平日里戏耍的伙伴。长大后才知道那个每天和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原来是我本家的一个没出五代的叔叔,就是现在那个一直拿着教师工资,和我一样不上班的叔叔。这个叔叔比我年长几岁,个子似乎没我高,也是和我一样干长骨头不长肉的身材。叔叔虽然当了一辈子老师竟然连副校长也没干过,可那时绝对是我的直接领导。暖暖的冬阳下,我和顶头上司躲在外祖母家西厢房的屋檐下,欣赏着正房檐下那些瓦灰色的、纯白色的、还有半黑半白的鸽子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叫声,望着鸽子窝里还没有飞翔本领的雏鸽,心里滋生着歪歪的想法。聆听着领导一个接着一个的有开头没结果的故事,尽管叔叔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可天生木讷的我竟然一次也没有笑过,也一次没有装作听懂了。然后“嘿嘿”地傻笑几声,尽管从没有拍过领导的马屁,领导也依旧高风亮节,对我宽宏大度,爱我不变,涛声依旧。因为叔叔那时讲的故事实在不够精彩,所以一直被大家认为记忆力还不错的我,竟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把叔叔领导我时讲的故事都一个不落的留在童年的冬阳里,留在了外祖母家的屋檐下。随着岁月的悄然破碎,那些故事和鸽子、老屋的命运一样,不知去向了。
二
童年大多时光在外祖母家度过,至于远离外祖母家三百里路的我的家是很少回去的,因为父亲是场里的领导,母亲也要每天上班,直到现在也不完全晓得,儿时为什么大多时光都在外祖母家度过。暂且不去追寻那些历史遗留给我的谜团,还是复苏冬阳里冷却了已久的故事吧。
外祖母的家,属于平原地区,冬天河面的冰冻得有三、四尺厚。冰冻的河面是我和伙伴们的乐园,舅舅为我用木板和两根粗铁丝做的滑车,在光滑的冰面上大显威风,我坐在上面滑行的速度远远超过伙伴们,引来伙伴们羡慕的目光。我的叔叔虽然属于我的领导阶级,每次滑冰的时候都是特别关心体贴爱护我这个下属的。每次都是我坐在冰车上面,他推着我和其他伙伴们比赛的,每次胜利后,他的脸上都飞扬着让我至今忘不掉的、依旧十分清晰的微笑。他的微笑远远比他讲的故事完整而生动,以至于几十年后,我们见面时,我还能从他已经“远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脸上寻找到那时的微笑。这个叔叔从小就是微笑挂在脸上,他的命运很苦也很好,勉勉强强读完了初中就跻身民办教师队伍,一干就是几十年,尽管每月拿着别人一问工资就语言颤抖的薪水,尽管家人多次劝其离开那个神圣而光辉的职业,可叔叔就是热爱党的教育事业,终于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民办教师转正了。电话里的自豪让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儿时的微笑,虽然年长与我,比我工资还低,可叔叔总是自豪的说,命好,没有读书的投入。就是这样心态的叔叔,伴我度过童年里那个寒冷的冬天。给我童年的记忆里烙下深深浅浅的故事,让我在人生的辗转流徙中,感受着浓浓的亲情。当我和童年唱起骊歌的时候,冬阳下,那似乎还在摇曳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遥远而又看得见,朦胧而又清晰。
三
冬天里的乐趣总是来得突然,来得惊喜。一个雪花飘飞的午后,外祖母家屋檐下的鸽子窝里,一只肥胖的乳鸽不慎跌落下来,掉在我的冰车上,嘴角流着殷红的鲜血,不一会就在外祖母家温暖的火炕上告别了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乳鸽的英年早逝圆上了我在屋檐下望着鸽子窝时的“歪歪想法”,外祖父在火炉中烧熟了乳鸽丰嫩的尸体,我的肠胃得到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奖励。从此,记忆中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鸽子肉,尽管后来多次在酒店里吃过油炸的乳鸽,可怎么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
快过大年了,外祖母家的门前突然停住了几辆小汽车,几个穿戴整齐的人,下车后就握住外祖父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让我理解不了的语言。只见外祖父依旧沉默不语,外祖母的泪水又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车上的几个年轻人开始往屋里搬东西。有成串的鞭炮、麻雷子、双响、年画、米面、糕点、肉食、酒水、棉衣、单衣。读不懂外祖母泪水的我,全然不理解别人的感受,心里早已对放在柜面上的糕点垂涎欲滴。小汽车的形象已经失去了吸引我的魅力。我的舅舅什么也不说,长长的脸颊上似乎延伸着神秘的岁月、仿佛掩饰着又怕惹得外祖母落泪的故事。我终于再一次圆上心中的梦,吃着伙伴们十分羡慕的糕点,在一家人抑郁的眼神里快乐着我的快乐!
冬天在梦一样中走到了春天。春阳里刮起了暖风,大地愈合了宽宽窄窄、弯弯曲曲的裂缝,天空中飘起了牛毛细雨,我脱掉了厚厚的棉衣棉裤,穿上了毛底边青色布鞋,小燕子在屋檐下筑起了新的巢穴。我生命的年轮像树一样,又开始拓展新一圈的年轮。
在后来的岁月里,解开了童年时心中的谜。原来外祖母家西墙上那两张印有红色方章的纸片,是我的大舅和二舅的烈士证书。大舅和二舅都是在辽沈战役中解放黑山时战死的,著名的黑山阻击战夺取了俩个舅舅年轻的生命。大舅阵亡时已经是团长了。外祖父一家是特等军烈属,每年市里的领导都会亲自登门拜访,送上衣食住行方面的生活用品。两条年轻的生命换来了一家人的衣食无忧,换来了外祖父一生的沉默寡言,换来了外祖母一生的泪水绵连,换来了母亲一生的思念。
四
外祖父喜欢捕鱼,捕鱼的技术十分高超,可是我从没见过外祖父吃鱼。长大后知道了原因,一次外祖父单独一个人去郊区的河里捕鱼,那天时间不是太长就捕捞了几百斤鱼,鱼的个头还不小。外祖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鱼都在这么浅的水里?个头还这么大?就停下了手中的渔网,待河水平静下来,外祖父看到浅浅的河水里一具男性尸体仰面躺在水中,身上脸上已经被鱼啃噬的面目全非,脚上的鞋子也被鱼啃噬的露出了脚趾,头发稀疏的附在头骨上,眼睛已经被鱼啃成了两个黑洞。外祖父那天放掉了所有的鱼。
外祖母一生生育了十三个子女,还抱养了一个儿子,就是文中提到的那个舅舅,这个抱养的舅舅前两年被市医院的救护车轮子送到了如来佛的故乡。现在我的母亲是唯一健在的,十三个兄弟中,我的舅舅都是母亲的兄长。母亲在姐妹中排行老三,外祖母生前常说,母亲的容颜最差。可母亲是丑福人,年逾古稀的母亲,精神矍铄,身体健康,每天带上手机,骑上自行车去打扑克,菜市场购物,退休金让母亲和父亲晚年衣食无忧。幸福挂在母亲的脸上。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养子养老送终的。坟地选在郊区,我曾经想去坟上祭奠已故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婉言拒绝了我。理由很简单,我是外姓人,没资格。
外祖母是百家姓的第一姓氏,外祖父是百家姓的第四姓氏。外祖母是三寸金莲,外祖母的脚是尖尖的,典型的小脚。是中国妇女解放前的标本。外祖母特别善良,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周济穷苦人是外祖母的天性,我的母亲传承了外祖母的善良人性。
我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外祖父的一张一寸黑白照片。至今保存着,我会永远保存着。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卒于脑淤血,两个人谢世间隔不到一年。都没有活到八十岁。
五
外面的雪停了,风也不刮了,树枝也不摇晃了,天空似乎亮了起来,寒冷也似乎却步了。我记忆的轨道上刮起了飓风,飘起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那棵生长在心田上的生命之树开始剧烈地摇摆,似乎要折断身体的筋骨,我心田上那盏灯似乎逐渐暗淡下来,心房里开始降温,冷的我浑身颤抖,记忆中尘封已久的冬阳、童年、所有的影子,依稀眼前!……
冬天刚刚开始,树上被冻枯的叶子绿色还没有完全褪尽,大半还没有跌落,忧伤地挂在依恋的枝条,树木的枝桠已经清晰可见了。树上飞来飞去的灰色麻雀不时的震落泛黄镶绿的僵硬叶片,记忆中就在这个夜里听得见寒鸦哀鸣的初冬时节,我告别了外祖母家,乘坐场里的大轮子柴油拖拉机颠簸在草原上的荒郊野外。
坐在裸露的车厢里,尽管厚厚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初冬的冷气还是顺着袖口和裤脚直达我瘦弱的躯体,冷却着我骨瘦如柴的身体。车上的陌生人都是场里的工人,大都穿着没有挂面的白色羊皮袄,脚上穿着厚厚的牛毛毡靴。似乎他们的身体在抵御风寒的侵袭上远远强于我,车在冬阳下的砂石路上颠簸了整整一个白天,工人们的说笑声伴着发动机的噪音,给空旷寂静的草原洒下一路欢歌。
夕阳的余晖染红天边的时候,故乡依稀眼前,冬阳拉长了车的影子,我在动荡的影子里搜寻记忆中的家园,顿时迷茫袭上心头,映入眼帘的景象和满车厢的工人一样陌生。车子似乎不是把我送到久别的家园,困惑中车轮子停止了一天的转动,夜色拉开了帷幕,天空中稀疏的寒星眨动着凄凉的眼神。我揣着满脑子的疑惑跟在前来接我的母亲身后,暮色中拐来拐去的回到家中。
那时弟弟妹妹还很小,我至今也回忆不起来那晚的情景了。待到次日天亮,母亲再三嘱咐,出去玩耍时不要走的太远,尽量离那些袖子上佩戴着红色袖标,手持红缨枪的人远着点,在母亲一连串的叮咛中,我知道了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搬家了。
六
来到陌生的地方,似乎一切都是新鲜的。我家住在分场办公室的后院里,两间不是很高的正房紧挨着西面高高的围墙,东面是场子的木工厂房,每天不分昼夜的传出叮叮当当的锤斧之音。空旷的院子里只住着我们两家,那家姓陈的蒙古人和父亲一样是场子里的领导,每天就在前面那一排平顶砖房里上班。西墙中间的铁大门经常进进出出着左胳膊上绑着红色袖标,胸前戴着大小不一的金色领袖像章,手握红缨枪的青年人。每天晚上在我家门前排着队伍,高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这是那场轰轰烈烈的、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无化大革命”。这些场里的青年工人大多是城里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他们是这场政治运动的主力军,他们在场子里上演着时代的悲催,酿造出一个个惊心动魄的,现在回想起来还依旧毛骨悚然的血腥故事。
已经完全到了读书年龄的我,这个冬天被送进了学校,学校是一排青色砖房,在村北的小山坡上呈一字形排列开来。每个教室两大间,五个班级加上老师的办公室,十二间房子已经是个规模不小的阵容了。因为当时都是春天升降级,而我是半路入学,自然就得插入一年级。我的启蒙老师叫刘凤翔,瘦高身材,架着一副圆片的近视眼镜,斯文的先生是科班出身的老师,他和我家住的不是很远,自然对我照顾有加。不但给我发了新书本,还给了一本带有伟大领袖毛泽东头像的语录本。那时的我笨得简直无法形容,每天按时上学放学,课堂上学的东西一点也记不住,每天只清晰的悉数记得班上那些比我年长几岁的同学踢了我几脚,擂了我几拳的情形。我一天不知道要流几次眼泪,然而这些都得默默承受,回到家中不敢和父母相告,其实那时的父母也根本无暇顾及我的学业,他们每天工作之余忙于搞“阶级斗争”。父亲更是很少过问我的情况,父亲不是每天都回家的,有时很长时间也见不到父亲忙碌的身影。长大后晓得了那场政治运动是多么的可怕,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狗崽子,在学校受到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子女的拳脚厚爱无可非议,天经地义。我在泪水中盼望着假期,盼望着长大的童年,那年的冬阳似乎一点温度也没有,似乎冷的我无法忍受!
迷迷糊糊的日子里,读着无法忍受的书,背诵着理解不了内容的毛主席语录。用苦涩的泪水打发着冬阳里难挨的时光,盼望着夏天的到来。大约快到期中考试的一天,全校上百名学生都集中在操场上,只见那个小个子校长,站在操场中央,挥舞着馒头大小的拳头,高喊着“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凤翔”的口号,一群臂戴红袖标,手握红缨枪的青年人押着我的邻居、我的老师走到学生们面前,老师灰黑的瘦脸上,颧骨凸起,镜片已经破裂,乱蓬蓬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抑郁的眼里流淌着忧伤的泪水。胸前挂着个长方形木头牌子,写着什么字我就不得而知了,不是没看见,而是当时我认不得那几个打着红X的黑字究竟写的是什么。接下来学校就是游斗刘老师,学校各个班级都开始停课了。那些课堂上不会背诵毛主席语录的男同学,在批斗老师时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有的还往老师的脸上吐唾液,竟然在老师的背后打上几拳。凡是这样的学生校长都会在操场上给予表扬,当时表现极差的我,因此还挨了校长的批评,同学的拳脚,这些记得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