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初识，彼此信赖，彼此关切，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好。我们纠缠，便已经注定了你不是自由的人，那么，从今以后，我给你自由，如风一样的自由，如果可以，假如我们只是初见。
　　
　　
　　 一
　　
　　 他有时候会想她。
　　 慧景，他想到她微笑着喝水的样子，一边笑着说话的模样，会忍不住的手舞足蹈，她总是对着他笑，安静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讲，喜欢倚着窗台望着外面，她在看什么，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视线寻过去，是开着的窗户，他看见她趴在阳台上，微微仰着头，她好像就在那里，还是那么瘦，头发漆黑，顺着肩膀落下来。
　　 “那里有什么吗？”他问。
　　 “我能够看见很远，那里有山，是很高很高的山，还有好多的树。我听见有鸟飞过去拍动翅膀的声音，很轻。”她说，“如果这样也能够看见醒言那该多好。”
　　 他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头。
　　 有时候，就只是像这样看着她，也会由心底开始心疼，他说，“慧景，我要是真的能够照顾你一辈子，那该多好？”他听到她的笑声，她笑着转身，手上捧着透明的杯子，上头还散着热气，她说，“醒言，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他好像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很认真地跟他讲话，她说，“醒言，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他突然间清醒，下意识地扭头朝门口看，关着的门，什么也没有，他转身朝窗口走过去，将窗帘放下来。
　　 壁灯光线黯淡，透着清冷的光辉，是些陈旧的调子，连几上透明的玻璃杯也落下厚重的影子。对面的墙壁上是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边角有些磨破了，那是在去年的秋天拍的，此刻再看，慧景的笑容看起来却过苍白，顾盼流转之间也只是徒觉伤感，他见了一怔，眉宇紧锁。慧景咬着嘴唇说，我其实，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对不对？她边笑着用手指将头发梳向耳后，她的长发已经剪短，像照片上一根一根都能够分辨得清楚。
　　 她坚持要将照片挂在客厅，只是有一天突然掉了下来，玻璃摔得粉碎，那样清脆炸裂的声响像是生生的敲进心里一般，他跟着从房间里跑出来，是一地的碎片，照片的边角也已经划破，慧景柞在那里，神情古怪，他赶紧上前抓住她的手说，“没事的，我们重新再挂上去。”她一脸无辜地仰头望着他，“掉下来了，你看，我并没有碰到它。”她说，“我还没有碰到它。”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干净而且清丽的泪光，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打在他的手臂上，他看着她的泪痕，就像是一道一道的印记，伸了手去，才发现连指尖也隐隐作痛。
　　
　　 有多久没有再见了，慧景，他没有再见她，那是多久的事情。
　　 最后一次，他陪她去医院，是赶在一场大雨之前，入秋的天气，这时候也会出奇的阴冷。从走廊里穿过，踩在已经枯竭的叶子上面，听到它们发出清脆的咯吱的声响。在门口，他把外套套在她的身上，她的头发温软，他知道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这样抚摸着她的头发了，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她的发际，尽管笑容僵硬，但是他仍然努力坚持，慧景一直看着天空，如今她已经变得很安静，依然会微笑的看他。
　　
　　 他去拿了号码出来，看见她一直盯着松了的鞋带，斜靠着长椅，神情懒散，他蹲下来帮她把鞋带系好，可是他没办法再抬头看她，他突然害怕看到她的眼睛。
　　 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脸，她用手指轻轻捧着他的脸。“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伸手去按着他的额头，她的清澈明丽的笑容，和在火车站看到她的时候一样，也是这样对着他笑，她一定要说那是第一次见。长久的对视，有些晕眩，眼前渐渐有很多个的笑容层层叠在一起，他已经分不清楚真假，找不到要说的话，他突然伸手去抱住她，只是像现在这刻，用手紧紧地抱她，只有这样，才是很真实的感觉。他不是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有时候会觉得言语太过苍白，而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善于用它们来表达自己。
　　
　　 他们认识已经十年。
　　 认识她的时候尚且年轻，豆蔻的少女天真中带着些许的叛逆，那么小，便已经与她们不同，那个孩子一直跟着他，他至今记得。
　　 他在小镇上念中学，门门功课都拿优，那个时候，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小镇，他都会被视作学习与议论的典范，连父母出门都会觉得骄傲。下雪的时候，住在对面的阿姨领着那个孩子去他家，一定要他帮忙补习功课，因为过了年，她也要升中学，她们希望她也能够像他一样优秀。他看了那个孩子，她只是低着头跺着脚上的雪，直到她的母亲把她的身子扳直。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眼睛像湖水一般清澈，会看着他说话，她睁大眼睛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她说，我叫慧景。
　　 下过雪，小镇上的梅花开了，他去写生，慧景也跟着去，他们顶着雪跑出去，慧景一直都是最乖的孩子，并不靠近他，远远的坐着，偶尔他会扭头看她，她把粉红色的线织手套褪下来，用手哈口热气，再捂住耳朵，传递温暖，看见他时，旋即莞尔，但是她很快低着头，很用力地跺着停留在靴子上头的残余的积雪。
　　 他停下来，手已经冻僵，才将笔搁下，就见她跑过来，将厚厚的围巾套在他的脖子上，她把她的手套给他，她看他的梅花，每一副都有不同，姿态各异，又柔韧有余，梅花生就一副傲骨，偏在雪天绽放，骄柔却毫不做作，他下笔凝重，笔力竟已穿透纸背，她仿佛新交，突然望着他，嘴角留着笑意。
　　 那个学期，他们已经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用来帮她温习功课，她的功课其实做得很好，只是偏不喜欢几何，常常会对着那些图形发呆，每一题他都耐心讲解，而她竟然很容易听进去，并且很快就能够记住。六月，慧景考进他念书的重点中学。
　　 慧景上二年级那一年，他们有很长时间的分开，考试结束以后，他随父母去另外的城市，因为父亲工作的调动，他们一家搬到了城里，他去了城里的学校读书，刚开始，她给他写信，常常下了课跟到保卫室去取信，很快写好回信，她说，院子里的莲花开了，如果你在，一定能够画得很美。
　　
　　 二
　　
　　 七年了，她说，我只记得你的名字。
　　
　　 收到她的消息，开始还有一些意外。那个时候很自然的不再联系，他一直忙于功课还有画画，有许多事情已经顾及不到，毕业后，他在一家信誉很好的广告公司做客户代表，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要拿着文件飞去各个城市做市场调查，只是无遐再去画画，渐渐他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因为忙碌，他至今仍一个人。
　　 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叫做慧景的女子，他的手指停在那里，他有时候会想到那个叫做慧景的女孩，她还留在那个偏远的小镇，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有时候会想起来从前的一些事，她给他写信，说又下雪了，梅已经开过。
　　 租他的房子的同事搬走以后，那个房间一直空着，他去南京的前一天，去那里独自坐一会儿，房子空间不大，采光也不足，但是阳台面西，傍晚时可以看到夕阳还有晚霞，那是他在小镇生活时保留下来的习惯，从前的慧景好像还很喜欢这些，那是令人有些不能够理解的举动，比如，她喜欢对着湖水发呆，会突然停下来，看着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她只是看着那里。女孩子总是喜欢由着着的性子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叫旁人无法理解，那个时候，他这样说她。
　　 有一阵子，他把电脑搬进来，就在黑暗里头，一个人对着电脑坐着，良久。
　　 他开始留心那本杂志，在她的文字里可以寻到一些和生命背道相驰的东西，而他已经开始好奇，那些故事，窒息和呻吟，对生命的不舍，她就像是一个谋划家，策划一场邂逅与分离，叫旁入深陷其中，而自己乐此不疲，他想要确定她，按照小说背后的邮件地址给她写信，留下地址和电话，慧景，他已经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
　　
　　 接到她的电话，是完全陌生的女子的声音，因为长途的劳累，声音早已经疲倦，她用最简单明了的方式跟他讲话，她说，“我现在在火车站，你来接我，我是慧景。”
　　 看到她的时候，他简直有些不能够相信，她把旅行袋子拎在手里，头发扎成马尾，牛仔裤，完完全全陌生的慧景，她真的不是那个孩子了，只是依然清瘦，依旧殊然，然而他却能够一眼就认出她，能够辩认出那一对漆黑明亮的眼珠子，他记得那样深刻的眼神，她远远的就朝他招手，这是另外一个版本的慧景，他说，“你是慧景吗？”
　　 她的眼神即刻变得温和，靠近他的时候，她突然丢下手里的袋子，伸手去抱住他，他听到她喃喃地说，我们是初见，我们第一次见，这样的醒言，我第一次见。
　　
　　 他带她去他住的房子，父母仍旧住在家里，他们安静养老，他在周末回去陪伴他们。那是年代不算是久的小公寓，他带她去那个小房间，他说，你先住在这里。他去给她放热水，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睡着。他站在门口静静的端视她，她什么都没有收拾，旅行袋子散开，鞋子还挂在脚上，她就这样睡着。
　　 晚饭他自己做，慧景进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睡衣，光脚穿着拖鞋，她就倚在门口看他，然后她微笑的叫他的名字，“醒言，醒言。七年了，”她说，“我只记得你的名字。”
　　 他们很安静的吃饭，一共说不到几句话，多年不见，已经完全陌生，彼此又很客气的寒喧，靠搜索旧事来记忆。他去拿杯子倒水，她跟着起身，进去拿了烟在手里向他示意，她望着他自顾朝阳台走去，只是她很快又走回来，将手里的烟揉碎扔到拉圾筒里，她很快将头发绑好，挽了袖口和他一起将碗盘拿到厨房。
　　 开始他还有一些不适应，记忆中全部都是那个孩子的影子，很安静的跟着他，他们一起笑和说话，一起做伴，他也是拘谨的少年，可是对她却毫无保留，他们彼此信赖和陪伴。只是如今，生活的方式已经作出了太多改变，这些改变常常会令他感到措手不及，他回头望着她，他想看着她的眼睛直至熟悉。
　　 她在半夜提着鞋子到他的房间里去，那时他刚好已经躺下，窗外昏黄的路灯的光线变得迷离，他看见她从外面走进来，他跟着坐了起来伸手去开灯。
　　 “嘘，”她说，“不要开灯。”
　　 她轻轻地将鞋子摆好，掀开被子爬到他的床上来，他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呈弧度降落，慧景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渐渐围住了他，从未如此贴近的距离，是从未有过的安静，他听见她的喘息声。带着些许不安的喘息，到现在，他什么都没有问，她的过去，还有只属于慧景的生活。只是在抓住她的那一刻，他很清楚的知道，慧景，她从来都没有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一刻也没有过。
　　 她的身体是美好的，他们很自然的在一起，像久别的恋人，她一向只以最简洁的方式说明她的想法，因为无欲所以并不索求，她说，醒言，我好像是为了附属而生，只有跟着你，我才是快乐的。
　　
　　 他在后来知道了一些她的消息，她是在跟男人相亲的时候跑出去的，那是她的父母的安排，他们希望她能够嫁给那个男人，无疑如果结婚，那个男人会带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而她却不情愿，只是她的固执与坚持丝毫不起作用，无论再怎么争吵都无济于事，最后她放弃了，她想要离开那个小镇，她想到要去那个城市，他生活的城市。她说，“我找到了你，以后就会一直跟着你，到你厌烦了还要跟着你，我这一辈子只跟着你。”
　　 他只是安静的听，然后伸出手去揉她的头发，“你跟着我，我不会厌烦。”他笑着低头去吻她的光洁的额头。
　　
　　 那是他们渡过的最快乐的日子，慧景，她现在就在他的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她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只是面对她的时候，他在心里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太残忍，她从来不会要求，她像只要跟着她，她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她的宿命。就像是个孩子，她很快乐的做这些，每天重复单调的事宜，打扫，洗衣服和煮饭，把他们的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而做这一切，她乐此不疲。
　　 他说，“你这样会很累。”他看到她在阳台边上，一边给她的绿色植物浇水，一边哼着歌，只是看着她，心里突然会有心疼的感觉，他是爱她的，他一直深信，爱的本质原本是由疼惜开始。
　　 那一年，他的生活基本稳定，朝九晚五的工作已成固定的模式，而他已经习惯，如果同慧景结婚，他会给她安定的生活，他想他是能够给她想要的生活。
　　
　　 三
　　
　　 他带她回去看他的父母，他们原本就喜欢她，只是吃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在一旁提醒他，她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她说，你要照顾好她。
　　 事实是他一直在努力去做，他希望慧景能够安定下来上班，这样他们的生活才能够维持稳定，只是每次提起都遭到拒绝，她已经过惯自由散漫的生活。
　　 多数时候，她会买好菜在路口等他，从地铁站出来，他会远远地看见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她把买的食品分给路过的孩子们，轻轻地抚她们的脸蛋儿，对着她们微笑。
　　 那也是最初争吵的原因。那些天一直下着雨，空气阴霾潮湿，连窗台的边角的缝隙里头生也出来鲜绿的苔藓，她一直站在那里，用手指一点一点的抠掉。天色暗尽，谁都不去开灯，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漫无止境的黑暗淹没了他们，心里头无由的有些害怕，跟着他很大声的叫她的名字，听到她的动静，他起身时绊倒了一个玻璃杯子，接着听到了她的尖叫，他打开了吊灯，看到她蜷在墙角，面色苍白，他一直记得她的脸，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他的心里一阵难过，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