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西风醉
此地离沙筑不远。快马加鞭,二三个时辰就能到。
当风沙轻轻掠过面庞,他忽然想见她了,沙若。
已经有三年,他没有再收到沙若的书信。也不怎么想念,偶尔的情动,转瞬就淹没在繁忙的公事中,如在大海中洒下一粒沙,微小的涟漪,不足以激起他的想念与渴望。况且,他有贤妻美妾,德容兼备,在时间与情感上,沙若,在他心里真的是一粒沙的位置。
曾经有一次,他率大军经过沙筑附近,离沙筑不过十几里。十几里的脚程,于他的赤血马来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他没有去。
事后,沙若信中似乎并没有对此事抱怨。可他知道,沙若是想他去的,也对他没有去深感失望与受伤。那时,他与沙若已别两年,他知道,两年于她来说,是700多个日子用相思的刀连起来的路,而她,每天都在刀刃上行走。
他潜意识里不见她,是不是因为心里对承诺的恐惧与无奈?他不知道。那个跟他一样倔强骄傲的女子,他给不了她要的东西,她也不愿屈就自己。他有时恨她的骄傲,有时又因此而怜惜。或许在这样的矛盾中,沙若一直在心里,却从来没有想见她的念头。
十年前,他做为成王派出的使节出使沙驼国。沙驼国因为土地的日益减少妄图扩张,侵略的大军已悄悄向边境聚拢。他得到情报,连夜逃出,却在红柳堡被伏。
那一场厮杀,几令天地变色。他的几十名随从全部牺牲,风吹起的黄沙渐渐掩盖了将士的尸骨。他的剑刺入敌首的胸膛,喷射而出的鲜血落在他的手上,脸上,带着血腥的气味与滚烫的热度。正是残阳如血,卧在与天交接的地平线上。他全身不知几处伤,疼痛使得呼吸都“咝咝”作响。他又累又渴,踉跄向着太阳的方向走去。当眼前出现一片绿色,半圈疏篱,他便倒了下去。
他倒下的地方,便是沙若居住的沙筑。
他昏睡,痛醒,再痛昏。心智是清醒的,他在沙驼国的边境,敌国的领土,也许一会儿,他就会被搜寻的敌军发现,走到人生的尽头。求生的意志强烈,但他动不了。朦胧中,有双手柔软的手温暖地覆在额上,他觉得安了心,滑入深深的睡眠中。
醒来时,第一眼,便看见了沙若。
沙驼国女子善战,喜武厌文,很少看到写字的女子,沙若却拿着一枝笔正要写什么,目光里,一汪柔情似水,水波潋滟。
是个安静的女子,很少与他交谈。照料却是精心地。他一天天好转。
那天他自己走了出去,竟找到了沙若常常与他吃的沙棘果。沙若曾告诉他,他的伤,多亏沙漠中的沙棘,是它们救了他的命。
沙若正在写字,他伸出手,把桔红色的果子伸在她眼底下,她一惊,下意识用手去遮案上的字,糊了一手的墨,有些羞恼,一把扯过纸在手里团啊团。他已不是懵懂少年,模糊中早已意识到的事今天忽然明析,他看着她,她在他注视下更加无措,终于,她把手里的那团纸打在他身上,然后跑了出去。
纸上,不过一个句子,一行行重复下去: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因为有了情意,沙漠于他也生动起来。这大漠的落日之静美,云霞之绚烂,是中原看不到的美景。而沙筑,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中,却是绿柳环绕,鲜花烂漫。
他的身体完全好了起来,心也一天天不安分起来。有时候,沙若与他说话,他不是没有听到便是不想回答。
他是成王的爱将,是国家的栋梁,他怎么能够和一个敌国的女人在沙漠里厮守一生。他要走,他要回到他的国家,在那片天空上,成为大放异彩的星辰,让千万人为之喝彩。只是,如何才能走出这沙漠,找到回国的路途?
他的变化沙若瞧在眼里。他是一只要翱翔九天的大鹏鸟,怎么会在这竹蓠茅舍中甘心归隐?
沙若和天青消失了两天。
然后沙若告诉他,天青可以带他回到他的国家。这时候,天青停在沙若的肩上,沙若的一身红衣映红了鸽子的眼睛。
啊,他可以回国了!他的心象被禁锢了许久的鸟,开了栅门,呼啦啦冲入了高远的天空。
他焕发的神采,黯淡了沙若的眼睛。
那一日,他要走。
清晨醒来,沙若不在房里,他出来寻,却见她在院子里对着一株花出神。
良久,他听沙若低低说道,我就是这沙漠中的不死鸟。
明明是花,不过长的象鸟,可沙若却说,它是不死鸟。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他的心,早已在路上,鼓荡着风帆,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故园。
装满水的水囊,一布袋沙棘果,还有沙若为他准备的干粮。她一样一样递给他,他一样一样接过。他骑上沙若的白马,拍马便走。他没有理会沙若的泫然欲泣,然而终是不忍,打马回头。他摘下脖子上的玉。
这块玉留给你,上面有我的名字,如同我在沙筑陪你一样。
这么轻慢的情话,却是她痴意地固守。
回到他的国,沙若已如上辈子的事。偶然地,天青会带来沙若的书信。不说想念,不说别苦,可每个字都象长了手在招唤,每个字都象在相思里泡过,拿出来晾干了,却让人无语凝噎。他常常不知如何回信,不想给她希望,又怕她太失望,狠下心来还是回了极简单的字,不让她失望,但也看不到希望。
最后一次来信,沙若只写了一句话:昨着红袄,今见白头早。
她第一次把伤心与相思写上,他却没有在意。
然后是三年之中,没有任何音讯。
此时,他的马如风一样奔向沙筑。
当他看到那棵熟悉的红柳,疏落的竹蓠,他大叫一声沙若,以为会瞬间奔出一个红色的影子来,可是没有。
如此静,象多久没有人住过,但是明明花园中那花那草刚刚被修剪过。
他正在凝神,天青舞着翅膀扑愣愣飞来。他张开手,天青嘴里掉下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是他给沙若的那块玉。
她还了他的东西,不见他。
竟然不见他。
他跳下马,径直走进沙筑。
屋子里并没有沙若,可是,她明明刚刚还在,香炉里的香烟缭绕,书案上的纸笔,墨迹未干。
她在写,所谓伊人,在水一。一字没有写完,毛笔粗重的向下拉了下来,墨迹狼籍。
她还了他的东西。
不再见他。
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牵扯。
一瞬间,他明白了沙若的怨,她用这样的决绝化成攻击的刃,一下插在他的胸口,让他永远记住了她,想起她来,心口会疼。
他曾以为,沙若是他人生路上一场注定的邂逅,是他的命中该有的一枝岐路桃花。却在此时,这枝桃花以满天的血红弥漫了他的双眼。
他曾以为沙若在他心里不过如沙一样的细小,会漏在心脏的纹路里,不再记起,却在这一刻,他感觉这粒沙在心脏的柔软处,轻轻地磨砺,初时细微的疼,在砂砾的不断碾转中,这疼扩散到全身的每个细胞中。
他紧紧攥住掌心,一声轻微的脆响,玉已碎成几块。
他垂下手,手里的玉牌滑落,有什么东西,在他指尖轻轻啄着,低头看,却是沙若所说的不死鸟。
枫叶样的红,身姿亭亭如鹤,引颈,展翅,是飞翔的姿态。
我是这沙漠中的不死鸟。沙若说。
在此时,他忽然明白,沙若是想借这时刻都保持飞翔姿势的花,来告诉他,他只要一声召唤,她便会凌空飞起,飞到他的身边吗……
又见夕阳染红沙丘。可是沙若不在身边。
玉魂碎,西风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