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转眼，母亲去世已经三年。
　　 三年的光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儿想娘，父思母，思和念，悲与苦，丝丝缕缕泪湿双眸。尽管母亲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们脑海挥之不去，可父亲和我们兄妹四人还是面对现实，从悲痛伤感中逐渐走了出来。唯有九十多岁高龄的外婆因为还不知道母亲去世的噩耗，一直沉浸在母女不能相见的深深思念中，不能自拔。
　　 外婆一共生下五个儿女，可在那温饱都不能解决的久远年代，生活条件极差，只有母亲和舅舅姐弟二人存活下来。外婆一直似这一双儿女为心肝宝贝，疼爱有加。母亲也默默尽俸着做女儿的孝道。随着外婆年龄的增长，每年腊月，母亲都要去几十里的外婆家帮姥姥打扫屋子，清洗被褥。三年前的腊月初十，母亲猝然离世，那年外婆89岁，谁也不忍心把这个晴天霹雳告诉耄耄之年的姥姥，让她在风烛残年遭受伤子之痛，大伙都诓骗她说，母亲病了，去不了了……
　　 姥姥腊月没有盼到母亲正月盼，盼了初五盼初六，盼了初六盼初七……一直盼到正月十五。随着天气的好转，给母亲留着的几块排骨眼看就放不住了，还舍不得吃。
　　 奶奶，把排骨吃了吧，不然就坏了。生活在姥姥身边的孙女，也就是我的表妹小莲如是说。
　　 娘，吃了吧，等我姐来了再去街上买好的吧。舅舅也说。
　　 东子，你姐的病咋就不好了呢？到底是啥病呀？小莲，你大姑的病快好了吧，没有去医院看吗……
　　 每天和舅舅表妹一见面，这几句话就成了见面礼。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叫着舅舅表妹的小名一直唠叨个不停，让表妹和舅舅的心疼了一回又一回。
　　 奶奶，已经去医院看了，可哪能一下子就好了，大姑毕竟年纪大了，哪能和年轻人比。
　　 娘，我姐有高血压，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头晕的厉害坐不了车。再说了，天气又这么冷……
　　 是啊，天气太冷了，有病的人怎么能够再遭受风寒侵袭呢。虽说已经到了春天，可北方的天气乍暖还寒，春寒料峭。正月，冰雪未消寒气逼人。“二月春风似剪刀，”凛风嗖嗖，看三月吧，阳春三月暖气升，桃花扑面开满山，姥姥掐着指头盘算着，安慰着自己。可等啊等，盼啊盼，等到四月草嫩柳催新，桃杏挂果百花艳，五月桃红香满坡，翠荷碧叶染清池，六月青蛙呱呱叫，蜂飞蝶舞闹枝头，女儿还是没有来……
　　 姥姥再也坐不住了。
　　 一天，她做了个梦。梦到母亲微笑着坐在云端里向她挥手，随着云朵的移动，母亲越飘越远，越飘越远……一会就没有了踪影。姥姥梦醒，惊出一身冷汗，一丝不祥预感袭上心头。
　　 小莲，你大姑是不是不在了？东子，你姐是不是已经走了……姥姥一瞬间惊恐不安，坐卧不宁。
　　 没有，奶奶，你尽瞎想。表妹安慰说。
　　 娘，别胡思乱想，怎么会不在呢，前天还和我通了电话呢。舅舅慌乱的遮掩。
　　 姥姥家没有电话，有关母亲的消息一概都是舅舅和表妹传送的，包括母亲在世的时候。
　　 哦，那我要和你姐通电话。小莲，奶奶要和你大姑通电话。
　　 别看姥姥已经九十岁高龄，身体虽不及年轻人灵活健朗，可在我印象里姥姥一直耳聪目健行动自如。一般老人到六七十岁都记忆力减退，行动不便。什么健忘症、痴呆症等等多种疾病缠身。可姥姥的头脑清晰记忆力比年轻人还好，平时家里的小事大事点点滴滴都记在心怀。母亲一年去了几次，每次去了几天，啥时来啥时走得都记得一清二楚。特别是母亲最后一次去姥姥家的日期更是铭刻在心，念念不忘。要不是有舅舅和表妹拦着，也许早就坐车来看望母亲了。
　　 一听说姥姥要和我母亲通电话，舅舅和表妹慌了。
　　 奶奶，我大姑耳朵背听不到。
　　 是啊，娘，我姐现在病了，听力更是不济了。
　　 听不到，我也要听听声音。再说了，你们打电话怎么能够听到？东子，你现在就给我接通电话，我现在就要打。姥姥急的团团转转团团两眼焦躁地似要燃起火来。一瞬间呼吸急促，神情大变。
　　 娘，我的手机没电了。看着姥姥决绝的样子，舅舅不知道该咋说，只好敷衍。
　　 小莲，你的呢？姥姥紧追不舍。
　　 奶奶，我的手机欠费了，打不通。
　　 啊，你们都在撒谎。舅舅和表妹父女越搪塞姥姥越是感到事情凶多吉少。更是心急火燎，如坐针毡。东子，这么说，你姐她真的不在了？姥姥两手拽住舅舅的衣服，一声哽咽一声哀嚎就要昏厥在地。
　　 奶奶——奶奶——我大姑没事。表妹赶紧扶住奶奶大声喊叫。
　　 娘——娘——我姐她好好的，你要是不相信，那明天打吧。我今天回去充上电。舅舅手忙脚乱地上前扶住魂不守舍的老母亲情急之中说了这么一句。舅舅知道，如果姥姥知道母亲先她而去，肯定难以承受这致命一击。
　　 听到舅舅的话，姥姥才慢慢地缓过神来。盈满泪水的眼里空生出几分希冀。表妹却一脸惆怅，呆怔在那里。舅舅默默地转过身去，悄悄试去眼角的泪水，无奈地点燃一支烟直烧到手指头。
　　 晚上，表妹打电话哭诉着告诉了我这些，最后说，表姐，不行你就和我奶奶通个电话吧，不打电话，我奶奶不吃不喝，快急疯了。反正电话里的声音多少和平时不一样，估计奶奶听不出来吧。
　　 我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表妹就拨通了我的电话。
　　 兰子——兰子——手机里传来姥姥呼唤母亲乳名的声音。声声亲，句句爱，亲切急迫，充满爱恋疼惜。
　　 娘——我喊出一声娘，肝胆欲裂，心如刀绞。悲痛、感伤、无奈、愧疚……还有母亲的点点滴滴似滔天巨浪向我一起涌来。
　　 兰子，兰子，是你，娘听到了。是你的声音。你知道吗，娘天天想你，日日盼你，你听到了吗？娘和你已经六个月零七天没有没见面了…
　　 我百感交集，心里不仅一阵剧烈颤抖，刺痛！是姥姥在呼唤母亲，还是母亲在呼唤我……心底溢满了无法言表的伤痛，很想放声痛哭一场，可我强压悲伤不敢发出一点异样声音。泪眼婆娑中，母亲缓缓地喊着我的乳名从遥远的地方向我走来。
　　 三年前，母亲是患急性脑溢血走的，不满68岁。从病倒到去世还不到几个小时。可怜母亲临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就走了。四个儿女没有给母亲端上一碗水，没有为母亲熬上半碗粥。一捧黄土掩亲娘，漫天纸碟舞情殇！撕心裂肺痛失母亲的悲情场面还历历在目。望月思亲冷夜长，凄苦难当。几度午夜梦娘归，泪沾枕巾一回回……常常感叹岁月无情，人生苦短。为何生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仰望苍天天不语，俯瞰大地地无言，“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姥姥再说什么，我是一句没有听清楚。等电话再次传来姥姥急切地高声呼喊母亲的声音，我才从悲伤中醒来。我镇定情绪赶紧说，娘，你别牵挂我，我没事。只是血压高，您多保重身体，我好了就去看您。
　　 放下电话，我终于忍不住伤感的波涛嚎啕大哭一场。
　　 不一会，表妹回到自己家给我打来电话。表姐，你和我大姑的声音竟然一模一样，奶奶一点没有听出来，现在奶奶相信了，放心了，也开心了。
　　 听完表妹的话，我无言感受着母子连心的神奇功效，血浓于水的力大无穷。再一次感叹母爱的博大，亲情的伟大。
　　 至此之后，过上个一月半载，姥姥就要和我通电话诉说一番。一次又一次，我感受着姥姥的焦躁、痛楚、凄凉、无奈甚至是绝望。
　　 兰子——娘已经和你七个月零六天没有见面了……兰子——娘已经和你八个月十三天见不到你了……兰子——娘已经十个月十九天见不到你了……你听到了吗？你啥时病好啊？呜呜呜……呜呜呜……
　　 不久，舅舅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件事。姥姥有一次打完电话，就去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手绢包得小包。里面有一千元钱，是姥姥攒下买棺材板的钱，姥姥把钱交给舅舅，让他赶紧给我母亲送来，让我母亲好好看病。催着舅舅马上动身，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舅舅只好拿上钱出了门。两三天不敢去看望姥姥，又不敢上街，怕姥姥碰着，怕乡亲们看到说漏了嘴。等过了两三天，舅舅把钱放好才买上一些礼品去看望姥姥。
　　 虽然，我和哥哥妹妹弟弟兄妹四人很想去看望一次姥姥，可又怕见到姥姥控制不住，让姥姥知道真相酿成严重后果。
　　 秋后的一天，我还是和妹妹决定去看望一次姥姥。听表妹说姥姥身体欠佳，怕姥姥万一有啥不测，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姥姥了。
　　 茫茫狂野，草木凋零。田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一路上，望着车窗外飘飞的落叶就如我们姐妹忐忑不安的心。
　　 姥姥家房屋的地基很高，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通往外面的一条街道。街道上人来车往尽收眼底。
　　 刚拐进通往姥姥家的这条街道，就远远地看到姥姥家高高的院墙内一个孤独瘦小的身影，在向远处张望。我和妹妹要来的消息姥姥根本不知道。就是说，姥姥没事的时候就一定站在这里默默等，翘首盼……
　　 车在姥姥家门口停了下来。我和妹妹还没有下车，姥姥早已迎到街门口。
　　 姥姥，姥姥，我和妹妹一下车就亲切地齐声唤姥姥。
　　 姥姥羸赢弱弱，个子不高，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溜的髻，两腮凹陷，牙齿所剩无几，一双小脚更是显得姥姥孤独瘦小。单薄的身子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刮倒。比起以前的姥姥可老多了廋多了，可想而知，姥姥多半一年见不到母亲心里是何等的煎熬啊！我和妹妹对视一下，心都不由自主的疼了一下。
　　 院子里有颗老杏树，几乎覆盖了姥姥大半个院子。树冠茂盛，树荫匝地。这颗杏树不知有多少年了，更不知道谁栽的，听母亲说她小时候就有了。记得小时候，每年杏子成熟的夏日，我们兄妹四人都要随母亲来姥姥家吃杏。那杏子黄橙橙金灿灿，圆乎乎软绵绵，像鸡蛋黄又像喷薄而出的太阳，看着爱不释手，吃一口香甜可口。拿在手里轻轻一捏分成两瓣，把杏核去掉，两个杏子窝窝里有露珠般晶莹的蜜汁甘之如饴。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真是莫大的享受，尤其在那个玉米面窝窝头都吃不饱的年代。觉得王母娘娘蟠桃会的蟠桃也不过如此。于是，坐在姥姥家杏树底下吃杏就成了我们来姥姥家最温馨的回忆。那时候舅舅还没有成家，姥爷也健在。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杏子熟透了就一颗一颗掉下来，我们兄妹四人在杏树底下追逐嬉闹，拾一颗去掉杏核放到自己嘴里，再捡一颗去掉杏核又放到自己嘴里，终于嘴里放不下了，肚子里也饱了，又放在衣服口袋里。衣服口袋里也塞不下了，姥姥就让放在一个竹子编的篮子里。除了送给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剩下的就晒成了杏干，等过年的时候放上一点糖，喝上一口，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看如今的杏树也老了，落叶飘零，树干弯曲。皱皱巴巴的树皮像姥姥饱经沧桑的容颜，无光泽无生机，透着无奈地苍凉。
　　 小梅，二梅，你们咋就来了呢，姥姥天天盼日日等，你娘呢？你娘呢？姥姥说着泪水已经从姥姥干瘪的眼角流了下来。姥姥的话一声高过一声，急切凄然，是追问也是关爱。
　　 姥姥，我娘头晕根本不能坐车，等好了就来看您。我们姐妹边说边转过身拭去眼角的泪水。
　　 尽管我和妹妹在家里在车上就已经说好，千万不要掉眼泪，千万不能哭。可看到姥姥落泪我们还是无法遏制心中的悲伤，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进屋落座，我们姐妹两个把随身带的礼物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姥姥，这块熏肉是我娘给姥姥买的。我和姥姥说。
　　 姥姥住的地方比较偏僻，我和娘住的地方是个小镇，啥都有卖的。母亲每次去姥姥家都要买上很多吃的用的。特别是姥姥喜欢吃的熏肉，又烂又香是每次必买的。
　　 啊！你娘买的？
　　 嗯，我来时和我娘一起上街买的。
　　 你娘能上街？
　　 能，有我搀扶着就行。
　　 姥姥看着一块香喷喷的熏肉，就像看到了母亲。久久凝视，原本浑浊灰暗的眼睛顿时有了光彩。两手托着熏肉，是你娘买的，你娘买的……
　　 我和妹妹目光交织，心里五味掺杂，不由感慨万分。一种难言的辛酸悲伤从心底蔓延，鼻子一酸泪水又差点涌了出来。
　　 姥姥眼里有了光泽，脚步也变得轻盈了许多，转身去了院里的闲房里。一会，拿进几个装了大白菜的大网眼尼龙袋子。
　　 小梅，今年你娘玉米收成好吗?你娘说，用这个大网眼袋子装玉米棒子又省地方又快干。姥姥家买了白菜的才一个，这都是姥姥上街捡的，一共八个，给你娘带回去吧。
　　 不用了，姥姥，姥姥留着自己用吧。我眼一热又差点潸然泪下，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姥姥哪有玉米棒子。
　　 傻丫头，姥姥也不种玉米，不用，给你娘拿回去吧。
　　 妹妹和我一使眼色，我赶紧收下。几个大网眼尼龙袋子，没有多少分量，可我拿在手里却感到沉甸甸的，纵横交错织就母爱，丝丝缕缕串起亲情。
　　 还有，你娘说想要个瓷坛坛腌咸菜，趁你们今天有车给你娘带回去吧。姥姥说着就又转身去院子里的闲房里找。我和妹妹跟了出去，看到姥姥拿出个方圆一尺左右的圆坛坛，一看就是个古典式的老货。上面刻有花纹，像个古董。
　　 这是姥姥的父母，也就是你们的太姥姥太姥爷当年陪姥姥的嫁妆。一共一对，上面一个龙一个凤，象征龙凤呈祥。姥姥一边拿块抹布细细擦拭一边和我们说，还把另一个也抱过来让我们看。我和妹妹仔细一看，还真是龙飞凤舞的图案，好精致。姥姥说，这个有凤的给你娘，那个有龙的给你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