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六年，腊月，没有几天就过年了。岩脚寨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男人们都在忙着宰猪，今天帮东家宰，明天帮西家宰；女人们都在忙着推豆腐，豆腐出锅时，就给隔壁邻居送上一碗嫩汪汪的豆花。连在外工作的人也陆续回老家过年了。
　　 老慢爹把猪喂饱后，就拿起自己的旱烟袋，走出门来。老慢爹今年五十九足岁，翻过年就六十岁，他的生日是腊月二十八。五十九年前他本应在腊月十日左右就该生了，结果拖到腊月二十八才呱呱坠地，他爹就给他取名为老慢，叫甄老慢。此时的老慢爹，正悠闲地抽着旱烟，坐在院子门口磨刀石旁边的石凳子上。隔壁肖大妈挑着一桶水过来，与他打招呼：“老慢哥，坐在那儿等儿子一家呀！还早呢，你儿子从省城赶早回来，他们在县城里转车，要到响午时候才能到呢。”“是倒是啊！我在这儿抽烟，他们慢慢会来的。”老慢爹慢悠悠地回答，把烟嘴朝鞋底磕了磕，然后又从烟袋里拿出旱烟叶，裹了起来，塞进烟嘴，点着火，又“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老慢爹的父亲就是独儿子了，到他这儿也只有他一个儿子。老慢爹十多岁时才搞明白，他的祖上是从外地搬迁到这儿的，这一带的村庄大都是朱姓、肖姓、刘姓。但姓甄的就只是他们一家。他们家的亲戚也不多，主要就是母亲这边的亲戚。所以他妈妈不止一次对他说：“儿呀，等你长大一点，妈要给你讨一个好媳妇，多生几个娃娃，改写我们甄家三代人单传的历史。”
　　 老慢爹结婚的那一年是一九五六年。他的老婆是邻村里的肖家，叫肖翠兰。从她这一代就没有缠脚了，肖翠兰有一双大脚。结婚那天晚上，她对老慢爹说：“我要给你生好多儿子。”婚后第三年，他们生得一个儿子，老慢爹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甄得弟，意思就是还会得一个弟弟。后来又生了一胎，是女婴，生下来没有几天就夭折了。后来又生了一胎，也没有带活。一晃他们就老了。肖翠兰五十岁那年一场大病夺去了她的生命。
　　 有人劝老慢爹：“再续娶一房，可以再生一个。”老慢爹不同意，说：“有甄得弟就够了。”
　　 甄得弟从小学习就很认真，年年被评为三好生。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被省卫生学校录取到放射学科班学习，毕业分到省疾病控制中心工作。每年春节，如果没有轮到他值班，他就会携妻子儿子回岩脚寨过年。前几天他就托人带信回来，说腊月二十六回来，腊月二十八要给父亲过六十大寿。这儿的习俗是过虚不过实，就是说以虚岁算来祝寿，今年老慢爹虚岁六十了，所以甄得弟要给他祝寿。
　　 （二）
　　 客车在高速路上奔驰着。天气寒冷，外面灰蒙蒙的，路边的树木纷纷往后移去。
　　 甄得弟与妻子敖亚琴、儿子甄智睿并排坐着。妻子昏昏欲睡，靠在甄得弟肩上。甄得弟与儿子聊着爷爷小时候的故事：“当年你爷爷与爸爸去割牛草。突然一条青蛇飞快地爬了过来，爸爸那时还小，吓得大叫。爷爷冲过来站在爸爸面前，青蛇吓得拐一个弯跑了。”“那说明爷爷一点也不慢啊，怎么人家叫他老慢爹呀？”甄智睿一脸茫然地问道。“爷爷是不慢，仅仅是名字里有一个‘慢’字而已。”
　　 父子俩开心地聊着。车上大部分人处于睡眠状况，只有中间那一对一眼看上去马上就能认出是双胞胎兄弟的在互相打闹着，看样子三岁多吧，她的妈妈抱着一个，坐在她旁边的，不是奶奶就是婆婆的女老人抱着一个。车子前面驾驶员上方的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电影《2012世界末日》。
　　 谁也没有意料到一场灾难即将降临。
　　 车子在行驶到一个上坡拐弯处时，迎面而来的一辆放空的大货车快速而至，似乎刹不住车一样。客车司机本能地往右猛打了一把方向。大货车擦着客车飞快地往前驶去。而客车已经串出路面冲破路边的一排护栏，再冲向路旁几棵大树，车子才停了下来。下面，是二十多米高的陡坡，陡坡脚是一条水沟。车内的人吓慌了，各种惨叫声此起彼伏。甄得弟瞬间意识到出车祸了，硬撑着身子，一把抓起甄智睿，举在头上，呼喊着叫他爬出窗外。甄智睿灵巧地爬出窗子，再跳在路上。这时，跑窗子的人很多，大多是年轻人。甄得弟又托起妻子，叫她快爬。这时，那对双胞胎的妈妈的惨叫声传了过来，原来那个女老人碰得头破血流，似乎昏死过去了。甄得弟朝前一纵，一手抓住那女人，一手抓住一个孩子，往窗口外塞。此时的敖亚琴已经爬出窗子，回头看到这情景时，又折回来拉那女人，把她拉出来，那女人从甄得弟手中接过一个孩子，眼睛又看着车内的另一个正在哇哇大哭的男孩。这时车子已经在晃动了，跳到路面上的人见状忙大喊：“车子要滚下去了！”
　　 敖亚琴、那女人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在人们的帮助下跳在路面上。这时，甄得弟已抓着另一个男孩从窗口里爬了出来。突然，只听的树干“咔嚓”一声，断了，客车在人们的眼前掉了下去。甄智睿惊得大叫：“爸爸，爸爸！”只见甄得弟对敖亚琴、甄智睿喊了一声：“照顾爷爷！”同时把那孩子朝人群里使劲甩了过来，一个小伙子即刻伸手接住了。但甄得弟随着客车跌落了下去……
　　 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在大货车，客车驾驶员也操作不当，造成11死8伤（含客车驾驶员）的重大事故。甄得弟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英勇献身了。人们都知道，他完全可以活下来的。
　　 当老慢爹知道儿子的噩耗已经是第三天了，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老慢爹突然嚎啕大哭，捶打着自己的脸：“我为什么要在腊月二十八生啊？儿子是为了赶来给我庆生的啊！天啊，苍天啊！你为是么这么残忍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昏了过去。村民慌得喊的喊叫的叫，有的掐人中，终于老慢爹醒过来了。他突然不哭了，呆呆地坐在地上。
　　 当天敖亚琴早已经受不住伤亡丈夫的打击，被医院抢救过来后一直睡在医院，由她妈妈，甄智睿的外婆照料着。到第三天甄智睿才赶到岩脚寨告诉爷爷这件事。甄智睿一直陪着爷爷。
　　
　　 （三）
　　 甄得弟勇救儿童献出自己年轻宝贵生命的事迹经过电视收音机的传播，传遍了大街小巷，各个村落。岩脚寨这个小山村出了一个英雄，县乡村的有关部门有关领导都来探望英雄的父亲，送来问候和礼品。甄得弟生前的单位领导也来了。甄智睿陪着爷爷，送走了一拨又一拨来慰问的人。
　　 甄智睿今年刚好十五岁，在读初三。经过这几天的磨难，他已流干了眼泪，他不再哭了。他虽小小年龄，忽觉肩上的担子沉重了。爸爸临行前看着自己喊的那一声“照顾爷爷！”至今还在他的耳边回响。他看着才几天头发就全白了的成天闷声不出气的爷爷，想到还有从医院里出来在外婆家里躺着的妈妈，他觉得爸爸走后，他就是男子汉了。他要从爸爸身上接下照顾爷爷这副担子。
　　 大年三十的头天，妈妈敖亚琴回来了。母子俩见面又哭了一场。这个年，就老慢爹、敖亚琴和儿子甄智睿三人过了。每天甄智睿帮妈妈打下手，妈妈炒菜做饭。母子二人渐渐发觉，没有几天，老慢爹神情呆板了许多，几乎不说话，即使说，也是慢吞吞的，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慢爹了。村民们见了他这模样，无不伤痛地摇头，潸然泪下。
　　 年后，敖亚琴和儿子甄智睿商量，要把爷爷一起带走。可是老慢爹一直摇头，不愿意去城里。岩脚寨村长刘保全安慰他们放心去，村里会照顾老慢爹的，也许过一久他就会好起来的，自己照顾自己是没有问题的。没有办法，母子二人只有返回省城，敖亚琴要上班，甄智睿要上学。
　　 老慢爹在他们母子走后，几乎把自己锁在家里，有时候隔壁邻居送些吃的来，有时候他就吃了上顿不管下顿。渐渐地，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出门也不锁门，其实就是忘了锁。有一次出去了好多天才回来，全身脏兮兮的。刘保全觉得不妥当了，他与老慢爹说：“甄老爹，你以后去哪儿与我说一声，如果我不在家就与我的家人说一下，或与你的领居说一声。”
　　 七月的一天晌午时分，一个背着书包的小伙子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块，进了岩脚寨。寨子里树木青翠，果木遍村。村子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赶着牛羊刚回村，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一些家禽到处乱转，路边水塘子里鸭子扑腾扑腾扇着翅膀，“嘎嘎嘎”叫着。见有人来，被主人拴在树桩上的狗跳个不停，“汪，汪，汪”地叫着。这小伙子也朝狗伸出舌头，学着“汪，汪，汪”地叫着。村子里好多家里的烟囱开始已经冒烟了，在外做活计的人要回来吃晌午餐了。
　　 一个大妈家煮了一锅洋芋，正在门外小水沟旁倒水，见到门口走过的背书包的小伙子，就笑着叫了起来：“这不是小智睿儿嘛！半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一米八了吧？快来我家吃洋芋。今年的新洋芋，好吃，面面的，甜甜的。”
　　 来人正是甄智睿，他初中毕业考试刚结束，就跑来看他爷爷了。见到这个大妈叫他，忙回答：“是肖大妈呀！谢谢啦，我不饿，我来看我爷爷。”肖大妈也不管他答不答应，拿一个袋子装了好几个洋芋进去，递给他：“好吧，你爷爷今天没有出去，应该在家。来拿上，娃儿，与你爷爷一起吃。”甄智睿没有拒绝，收下了。谢过之后就匆匆走了。肖大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不知咋地滚了出来。
　　 （四）
　　 老慢爹在家里火塘边的木板长条宽凳上躺着。快要西下的太阳从门缝了照射了进来，看到很多的不知名的飞虫和苍蝇飞来飞去，有的飞到老慢爹的身上，有的落在他脸上，他抬手挥了挥，苍蝇受到惊吓，又飞走了。稍后又飞来，又挥手，如此反复着。
　　 家里冷火息烟，火塘里的火似乎几天都没有燃烧过。墙角边一个老鼠毫无顾忌地跳来跳去。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有很多照片。其中一张是老慢爹与儿子、儿媳、孙子的全家福，个个脸上都是挂着笑容的。而现在是落满了灰尘，布满了蜘蛛网。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在太阳的照射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出现在地板上。随即，跳进来一个人，“爷爷，我来了！”
　　 老慢爹慢腾腾地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点点头：“我孙儿来了啊，快坐。”甄智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哪一次来爷爷家，不是窗明几净的，爷爷笑眯眯的，家里溢满了温暖？今天怎么是这样的凄凉啊！他走到爷爷身边，拉住爷爷的手，泪水止不住，哗啦哗啦流个不停。
　　 第二天早上，甄智睿把村长刘保全请来了。他高兴地对村长说：“昨夜，我与爷爷谈了。爷爷同意了，进城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爷爷说要你过来说事。”刘保全一听，欣慰地笑了，这下可好了，这个老人进城与孙子住在一起，这才是他的生活。不然的话，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村子里，虽说邻居村里都关心他，但毕竟不是长久之策呀，迟早会出事的。想到这儿忙问老慢爹：“老爹有啥你就交代。是不是土地和房子的事？土地我们替你租给人种着，房子你锁好，我们常来看看。”老慢爹终于露出笑脸，点了点头说：“那，那最好不过了。”
　　 村民们听说老慢爹要进城去与儿媳、孙子生活在一起，都交口称赞，纷纷来送行。刘保全叫妻子送来一只土鸡，给甄智睿带进城去，有的村民送来一些鸡蛋。大家都对老慢爹说：“安心地去住，起居生活听儿媳孙子安排，在城里别固执。”甄智睿看到这一切，开心地笑了。
　　 没有谁知道，昨夜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动爷爷的。昨晚他与爷爷吃完洋芋后，挑来水，生着火，烧水给爷爷洗澡，又把爷爷常穿的几件衣服洗了放在火塘边烤着。这才坐到爷爷身边，动员爷爷进城去住。说他几次做过同一个梦，梦见父亲，叫他去岩脚寨接爷爷来家里居住。不然的话，阴间阎王爷不饶他，每月用铁链打他一次。老慢爹似乎听懂了，又详细问了梦中甄得弟的穿着，说：“孙儿呀，你梦中你爹的穿着与爷爷梦中他穿的差不多。”甄智睿一听见有希望了，就把梦境反反复复地分析给爷爷听。最后，老慢爹终于答应了，但要甄智睿答应他，如果他生病，必须送回岩脚寨来。甄智睿说：“要得，爷爷！”爷孙俩这才睡了，都梦到甄得弟朝他们笑了。
　　
　　 （五）
　　 甄智睿考起市二十八中学。学校离他家坐公共汽车站仅有三个站，来往很方便。
　　 每天放学回来，他就在阳台做作业，看书。老慢爹则坐在阳台上的靠椅上，有时睡一会儿，有时看着孙子学习，有时还给孙子端杯水来。每当这个时候，甄智睿就说：“我的口正好渴。谢谢爷爷！”做完作业后，他就把他的衣服、爷爷的衣服丢入洗衣机，洗着，然后拧干晒好。到吃饭的时候，敖亚琴就进来喊爷孙二人。
　　 老慢爹慢慢地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在孙子上学时，他就到公园里走一走，逛一逛。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晃甄智睿读高二了。一天晚上，老慢爹已经睡了，甄智睿作业多，还在做。妈妈敖亚琴走了进来，欲言又止，又想走出去。甄智睿问：“妈妈，你有事吗？”敖亚琴：“睿儿作业做完了不？”“完了，妈，我正要去睡呢！妈妈，你也早些休息吧，上班怪累的，还要做饭给我们吃。”
　　 敖亚琴听了，叹了一声。甄智睿明白妈妈今晚一定有事说。就说到：“妈，儿子已经是大人了。你有啥事尽管说嘛。”敖亚琴这才坐下来慢慢地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