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专栏*空庭』毗邻而居(散文)

精品 『流年专栏*空庭』毗邻而居(散文)


作者:葛芳 秀才,2305.5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60发表时间:2013-02-13 13:39:44

1、
   那路,走到尽头,分岔了,一条往左,一条往右,中间环绕一汪清澈的河水,河角种着些茭白、水芹,红菱,枝枝蔓蔓,品种繁多。外乡人一般走到这里,傻眼了,该往哪个方向走,才算对呢?再仔细一瞧,树桩上分别挂着两块牌子,葛家巷、龚家宕。
   龚家宕历来是个大村,人丁兴旺,财大气粗,就这点而言,葛家巷的人未免有点气短。龚家宕,开厂做老板的有好几家,说话都牛气烘烘;有儿子在北京上海当大官,老子走到哪儿腰杆都挺得笔笔直的。葛家巷的人大都做木匠,一传三代,拿个斧头刨子哗哗哗,至今仍在木屑中飞舞;也有做泥水匠;开拖拉机的;当厨子的,三教九流,大都上不了台盘。
   但也有异类。龚家宕在本村混得不行的人,会愤愤然离开,投宿到葛家巷,日子久了,三年五年,倒把根扎了下来。龚兆明、龚兆星,因为和隔壁女人发生口角之战,兄弟俩一气之下,将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放在箩筐里,连夜驻扎葛家巷。那黑沉沉的夜里,葛家巷显得有几分憨拙与宁静。这两兄弟是穷,穷得丁当响,兆星三十多岁的人还没有娶婆娘,整天捧着本英语书。呵!几年之后,这个过早谢顶的小子居然到美国留学了!还娶洋妞。村人都猜想那洋妞身上肯定有股羊臊味,那兆星睡觉岂不是抱着一只羊蹄子?
   兆星留学之前是有征兆的。他家养的一只肥猫,平时懒得动,那夜,月亮明晃晃的,它弓着背,嚣张地叫着春,窜到兆星家屋顶上,躁动不安,来回地走,张扬地叫。全村有生殖能力的公猫应邀前来。折腾了半夜。附近的人都没有睡安稳,只见到瓦当豁落掉地化为碎片的清脆声,更有起伏如孩啼的狎昵声。
   猫有九条命。
   不久,它的主人也飘洋过海,到龚家宕、葛家巷谁也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
   还有一户到葛家巷落脚的情况更复杂了。龚长生,前头有个老婆,碰着更年轻貌美的,就当了回陈世美,在葛家巷另起宅院,青砖、黑瓦,门前还载了一排月季花。新妻清秀,白的确良衬衫上总绣有一朵细花。
   正午的阳光暖烘烘的,村人将随手携带的扁担锄头往地上一放,坐在墙角,捧一搪瓷杯,搪瓷缺了一大块瓷,黑嗒嗒一圈,像只马眼睛。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开始聊天,先谈蒋介石、毛泽东、彭德怀,再说说母猪牵到镇上和谁家的猪受精,他们把交配称做“印”,感觉像一幅画,从平面走向立体,便活生生搞出了小猪崽。
   长生从容不迫走过去,在太阳的光辉下,他的脚显得脚特别长,村人称他“长脚”。长脚在公社里做过两年干部,谈资自然要丰富得多,长脚特别喜欢数落别人,谁家的媳妇不够俏、嘴巴也不够甜,谁家的鸡又去啄他家的菜叶子,谁家的粪要铺出来了……
   长脚比新妻要长十来岁。当长脚七十岁时,无可救药地邋遢起来,胡子上戳着米粒,裤子拉链也时常忘记拉上,还有湿嗒嗒一摊印迹,他照旧喜欢串门。老婆不买他的帐了,分床、分房,一赌气,就跑到儿子家住上十天八日。回来一顿大吵。长脚也是得理不饶人的角色,只不过年纪大了,变得有点口吃,一句话愣上半天,像机关枪里的子弹断断续续射出,威力大减。
   2
   我从小就感觉,这两村的人隔着一股嫌怨。
   怨气是捉不着摸不透的,我们小小年纪,却能体悟。那天,发生在桑树林里一场战役,很是惊心动魄。为了抢夺几颗野桑椹,两村的小孩开始火拼了,女孩子口水战,她们都使出母亲嘴里常用的最恶毒的语言,婊子,操千人,臭……
   尽管她们还不太明确其中的含义,但骂起来绝对过瘾舒畅。关于“操千人”,我曾听见村人有这样一段对话。
   一老头和一妇女因为鸡啄了菜地的事情而恶言攻击着,老头脱口而出,骂“操千人”,妇女勃然大怒,揪住老头的衣服,声色俱厉:你说!你说!我都操了哪些人?!我一生就操了我老公一个男人!你却说我操一千人!你这老不死,满嘴喷粪!女人丧失了理智一般,似乎要把老头碾为齑粉,看得出她眼神里刻骨的仇恨。女人最重要的贞操受辱了!那一刹,缩在角落里我的恍然大悟,原来“操千人”这词是不能随便形容的。
   荡开了。回到那场战役。男孩子起劲地扔土块,他们匍匐在土沟里,瞄准,狠狠出击。泥块呼啸着。有人在哭了!越哭越起劲!鏖战。规模甚大的鏖战,几乎两个村子的小孩都卷入了。直到父母怒气冲冲,一把揪住各自小孩耳朵归家时,战役才正式鸣金收兵。
   我的小学同桌是龚田田,是龚家宕最皮的一个臭小子!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他乘机把长凳往边上一弯,“扑通”一声,我屁股结结实实落到地面,他笑得稀里哗啦。桌上,他用红色粉笔画了一条三八线,如有半点僭越,就用铅笔芯戳人。
   我逼仄的童年就这样被姓龚的人压抑和困扰着。我踩着小径上学时,远远看见,龚家宕人一排,大小参差错落前进时,我便压慢了步子,像只猫,悄无声响地前进。田野空旷的风里,一人在扯着嗓子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不用猜,准是龚田田这个贼胚!还手脚并用,胡哈挥动,欺负着弱小的人。
   当时班上,有四个龚家宕人,只我一个葛家巷的。搞起活动时,他们战斗力很强,经常得到老师表扬。譬如说,收拾废铜烂铁。他们经常会集中到河边一棵槐树底下,那里堆放着电器厂扫出来的垃圾。龚田田翻着尼龙袋、硬板纸、土屑,往往是尘土飞扬,不过他眼睛尖的很,不一会儿,就看见铜丝,小手一抠,细长一根。
   偶尔,我也会和他们同路行走。渠道里的流水,很诗意地淌着。我们趴在水泥石墩上,将当天的家庭作业一气呵成解决掉。龚田田提议,咱五人来演《射雕英雄传》。好。问题是谁来扮俏黄蓉?他们的手指头一致落在龚丽身上。龚丽的父亲是厂长,说话掷地有声。龚丽雪白一团,脸颊粉嫩,大家都很喜欢她,就连我们村小的校长,下课后去逗她追她,她将一团口水喷射出来,吐在校长手心上,说不清楚,是撒泼呢还是撒娇?校长不恼,还是笑眯眯的。连我都看出校长的笑有点色迷迷了,但谁会管呢?日光很淡,我和龚丽并排走在开满蚕豆花的路上,忽然,她蹲下去,小便,她白花花的屁股翘得老高,我瞪大了眼睛,窥探她的私处,看她跟我什么区别,为什么她那么招人喜欢?
   后来,龚田田让我演梅超风。要披头散发,做瞎眼,手指一伸,森森然的九阴白骨抓。我不情愿。龚田田从书包里掏出小人书,作为条件。我低头一看,《小将呼延庆》、《家》、《月亮湾的笑声》,哗啦啦一翻,小人书上的人像都要跳到我手心里了。
   3、
   据父亲说,我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口吐白沫、手脚抽搐,眼白一个劲往上翻,父亲的心凉了半截,以为我的小命难保了,送到镇医院,医生手忙脚乱抢救,还好,到现在,我还活蹦鲜跳着。至于什么病?具体也说不上来了。不过,我小时候是多病,百日咳,又胖,又喜欢吃甜,白粥里一定要放点糖才肯下肚,因此经常咳嗽、气喘,呼吸重,严重起来会两颊发紫。
   龚家宕有个赤脚医生,可能家里排行最小,村人都叫她阿末。阿末大脸盘,待人很温柔,每次她举起尖细的针筒时,我总要叮嘱几遍,阿末阿姨,你千万要轻点啊!她微微一笑,拉成了声调:好——。“好”字还没结束,那一针青霉素已细密地注射到我的屁股里。
   阿末的婆婆是个慈眉善目、极清气的老人,每次看到小孩上她家就诊,她总要在我们嘴上塞上一颗糖或者一筷肉,让我们吃都有滋有味,觉得很有收获。
   可惜,后来,她患了老年痴呆症,有时会抓了屎往脸上涂,有时跑出去会走丢,害得阿末到处找,很多时候,她坐在自家屋前阳光下发呆,我们经过,她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龚家宕还有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和老婆一吵架,这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飞到我们耳朵里,我们兴奋得赤脚跑去看热闹。他是我同学龚燕燕的父亲。一个手指细长的小裁缝,人也长得细皮嫩肉。农村要嫁女儿办嫁妆做婚服,经常会把裁缝诚心诚意请到家里。龚燕燕父亲被人家请出去做了半年活,回来时竟带了个女人,女人一口苏北口音,很妖娆,头发盘得俏滴滴。谁都看得出,她的肚子微腆。她进龚家的门,一点也不害臊。用现在的话讲,龚燕燕的父亲神不知鬼不觉包了个二奶,现在当然不算稀奇了。但在那时八十年代初却是罕见的。
   燕燕的母亲自然是双脚跳,两个女人大打出手,一个揪住了头发,一个骂臭逼。我们张头探脑,从窗户缝隙里窥视,有人索性光明正大进去屋,在她们眼皮底下看两个女人撒泼。小裁缝耷拉着脑袋,他是最大的肇事者,也是最懦弱的逃避者。
   只有燕燕在哭。她原本在班级里算术顶呱呱的,后来可能受到了父母婚变的刺激,成绩平平,而早早辍学,结婚,生子。我们都觉得很是可惜。
   我们进龚家宕村子,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这里的每一条河、每一棵树、每一个屋宅,我们都不熟悉,因此不免会被一两声狗叫惊吓。
   龚家宕有钱人多,因此当他们喜滋滋地陶醉于看《射雕英雄传》时,葛家巷还没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常常早早吃完晚饭,一对人马,高矮参差排列着,绕到龚家宕一户人家看电视。主人也有点献嘎嘎,索性把电视间搬到室外,像看露天电影一样,只可惜,屏幕太小,看起来很吃力,但情节又是那么扣人心弦。
   看完电视回家,总觉得夜风特别森然,如同梅超风出场一样,阴险恐怖,我们汗毛根根竖立,越是不愿想那些阴森的画面,越是觉得后面有人在密密追击,看啊,那九阴白骨抓无处不在!于是,尖叫着,趁着月色,一口气从龚家宕直奔到葛家巷。到家,“砰”一声,紧紧关上门,那颗心还在急速乱蹦。
   4
   葛家巷也时有闹剧发生,只是像那条白沱河里的水,暗生潜涌,不事张扬。
   女人叫月兰,,长得不算丑,但因为眉间有颗硕大无朋的黑痣,便给人感觉整张脸都乌渍渍,且有点凶相,其实心地软得很。月兰的男人,村人叫他丧门阿仁,何谓丧门?三句话不合,他就会操起扁担向你劈面而来,那种蛮劲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有一次,有人娶媳妇,几个村人去轧闹猛,在迎亲队伍快要进入村庄时,在沿河的要道口放了两张长凳,拦住他们,要讨糖讨香烟。媒人公公就笑吟吟地从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烟和糖,于是皆大欢喜。那日碰着阿仁心情不爽,要了三五回香烟还不满足,媒人和新郎官都开始不悦了,阿仁粗话出来了,顺手操起板凳,穷凶极恶,标准一个无赖的形象了。
   阿仁的脾气躁,嘴巴也凶,常把月兰骂得狗血喷头,月兰年轻时一直想离婚,跑回娘家次数不计其数,但都没有效用。后来,她拿了一瓶敌敌畏,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幸亏发现得早,但也落下了一条腿神经麻木的后果。
   慢慢,随着年纪的增长,阿仁不似以前孟浪,他到一所中学当门卫,却又患上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一盆花,一只塑料盆,一顶雨伞,一块香皂,他都要牵回家。他开始讲究起生活的情调,戴上老花眼镜,浇花整枝,村人夸这盘月季花生得水灵,他会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笑容,和前头的无赖形象截然不同。
   有人嫁女儿,对方除了送彩礼,还捉来两只十几斤重的母鸡。那人家把母鸡豢养在鸡圈里,准备过一阵再烹羊宰鸡。半个月以后,发现两只母鸡竟然不翼而飞。有下夜班的人说,看见阿仁在月光下拎了只麻袋,鬼鬼祟祟走出村子,麻袋里稀里簌噜,很有可能就是两只养得肥肥壮壮的母鸡。失主只能自认倒霉,又不便亲口去问阿仁,证据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要看到一地鸡毛才能说话吧!
   5、
   成年后我看过王安忆的一部小说《纪实与虚构》,她煞有介事、不厌其烦,花大量的笔墨去考证她母亲“茹”姓的渊源,从此,自我寻根,连同自我身份认可的焦虑,也无边无际蔓延开了。
   葛姓不是大姓,到哪里开会或者学习,很少有人跟我同姓,且笔画繁多,碰到什么事按姓氏排列的话,我总是最后一个出场。倒是在西山缥缈峰附近,有一个村子上人都姓葛,这令我有种莫名的向往,想到那里去转转,说不定还是一个血统。
   关于葛姓的渊源,我上网查了后才知道有三种说法,其一是指北方的葛姓,源于葛天氏部落,那是个浪漫而多情的部落,他们从百鸟云集的天籁中,创造了华夏最古老的音乐,可惜这与我无关。南方的葛姓是出自东汉时的洪氏,那我们一村子人便属于这种情况了?我有点失望。但另外一条信息让我兴奋,据史书记载,三国时的诸葛亮“其先葛氏,本琅邪诸县人,后徙阳都。阳都先有姓葛者,时人谓之诸葛”。呜呼,能与“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诸葛亮同列一宗族,不免喜出望外。
   再查龚姓。跟共工氏部落有关。说后来共氏为了躲避仇家,一支加水旁改为洪姓,一支加龙头改为龚姓。咦,那岂不是葛家巷和龚家宕仍属一族的人?真是远兜远转,最终还是回到原处。我不觉笑出声来。
   月白风清,水声轻微撼动,两村的人,日出打照面,日落分手,大小趣事,村头传到村尾,相安无事。
   我们这一代,大都到了外地城市学习、安家。做梦经常会想到一水环绕两村的情景。我同桌龚田田,上了江阴南菁高中——当年汪曾祺读书的地方,灵气氤氲、云彩缭绕的一方天地。后来他考上了北京外交学校,我恰巧去北京参加笔会,到宿舍找他时,他搓着手,很是羞涩。

共 5106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儿时的记忆,老家的情怀,浓浓的故乡情索总是挥之不去,那时,那事,那人,那地方寓于作者墨下。作者着墨葛家巷、龚家宕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的尽是情。大村龚家宕人丁兴旺,财大气粗,当老板做大官的都有,相比之下,葛家巷的人平凡些,手艺人较多,有木匠、泥水匠、拖拉机手、厨子,各类人杂居。然而,却有怪才龚兆星留学美国还娶了洋媳妇,让两个村子的人又羡慕又觉得神秘。各村的风俗习惯也不尽相同。其实,两个村子的村民面上还是相安无事,和谐共处的,只是两村幼小的孩童之间总是发生冲突,甚至斗殴。显然,这与大人们平时私下的交谈有关,让孩童产生两村的人还是隔着一股嫌怨的,这也来自于两村的差异性,就连黑白电视机也是龚家宕先有。但是即使是葛家巷的孩子来看时,主人也会欣然抬出屋外让大家共赏,说明没啥根本冲突。两村人心底是善良的,总有一股温暖在两村之间流淌着。正如作者所说,葛家巷和龚家宕仍属一族的人,是一水环绕两村的人,即便在外的作者与龚田田也是老乡见面情义自在。细细读来,总给读者一种温暖。文字细腻情深,朴实流畅。佳作,荐阅。谢谢赐稿流年。【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21403】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2-13 13:43:06
  亲不亲,故乡人。文字里读出一股股温暖。谢谢作者赐稿流年!顺祝新年快乐!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2-14 10:13:4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