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高敬斋撒手人寰 施春兰雪中送炭（2）

　　李家大湾离茶埠镇六十里路，是茶埠镇这一带最大的村庄，有好几百户人家。
　　大湾村庄前有一条很大的清幽溪流，许多高大的古树生长在岸边，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远山近水，相映成趣。
　　高自云在这里屯兵，不是因为这儿景色美丽，是因为这个大湾子里面空闲的房屋多，便于队伍驻扎宿营。李家大湾不仅有三个古老宏大的祠堂、一座庙宇和一所学校，而且还有一座光绪年间法国传教士在这里盖的大教堂。
　　现在，这些地方都住满了高自云部下的士兵。
　　年关将近，这些士兵跟当地的百姓一样忙着在杀猪宰羊，准备年货。还有不少军士在扎彩灯，捻爆竹。这里的人注重春节，虽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仍然能感受到快过年的喜庆气氛。
　　高自云旅部设一个祠堂内，此时他不在旅部，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前院里，兴致勃勃地为这家人写春联。
　　军旅生涯已经使他久疏笔砚，临纸运笔，他居然接连写坏好几张红纸。高自云暗自惭愧，因为原先他写的一手正楷还是颇有功力的，现在却都荒废了。
　　好在他古诗词的底子厚实，佳节常用的传统对联烂熟于心，高自云在书写对联时，不假思索便能写出很多。
　　高自云正在兴致勃勃地书写对联，一个卫兵急匆匆向他跑过来报告说：“旅长，你家的老管家派人送来口信，要你马上赶回去。”
　　“啊！”高自云大惊，连忙放下毛笔，担心地问：“来人说是什么事吗？”
　　卫兵说：“说是旅长家老爷子病得很重，看样子很不好。”
　　高自云一听，焦急万分。他向许副官把军务公事稍作一下安排，立刻带着四个卫兵快马加鞭赶回茶埠。
　　一回到家，高自云就感到家里家外一片死气沉沉。原先整洁干净的庭院，现在连那些花草树木的枯枝落叶也无人打扫收拾。里里外外，一点快要过年的迹象都没有。
　　高自云也顾不得多想，急忙先来到父亲的卧室看望老人。
　　高敬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目光呆滞，嘴唇紧闭。瘦削的脸上毫无血色，似是一尊泥塑。
　　高自云一看，心里直发酸。他连忙半跪在高敬斋床前的踏板上，难受地问：“大，我回来啦，你好点吗？”
　　高敬斋慢慢睁开眼睛，半天，他的目光才迟滞地看到高自云，有气无力地说：“哦，自云，你回来了，好，好，回来好。”
　　高自云抚摩着父亲那一双已经近似畸形，骨瘦如柴的手，难过得半天说不出话。
　　高敬斋嘴角一动，居然还笑了一下，他微弱地说：“她走了，到底还是走了啊。”
　　高自云一愣，好长时间才回过神。“她”，当然是指施春兰。
　　高自云怜悯地看着父亲，忽地猛然怨恨起施春兰。
　　高自云想不到施春兰竟然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自从上次和施春兰见面弄得不欢而散，高自云就知道施春兰迟早是要去找红军，强栏也无趣。但他认为施春兰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走。眼看老父亲已经挺不了多久时间，况且已经快过年了。父亲他老人家这些年对你施春兰是何等疼爱，何等情份？你这一走，不是等于提前在要他老人家的命吗？
　　高自云强忍着心酸，故作淡然地说道：“大，算啦，一切都有个缘分，强求不来。反正我们高家的每一个人，都能对得起她姓施的了。”
　　“唉，天这么冷，她能到那去呢？马上就要过年了，在家过年不好吗？等过了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走不行吗？”
　　高敬斋艰难地自言自语地问。
　　看到老父亲对施春兰这样牵肠挂肚，高自云感到阵阵心疼，他劝道：“大，她硬要自找苦吃，我们也没办法，那是她自己没这个福气。你老人家就别管她啦，大，你自己安心静养要紧。”
　　高敬斋眼里流出两滴老泪，他断断续续地微弱地说：“自云啊，我把，我把埋在老屋里的那些钱，许给她了。自云啊，她日后要是，要是去拿那笔钱，你就，就不要难为她了。”
　　高自云默默无言。
　　高敬斋突然间眼中闪出亮光，猛地提高了话音，他居然威严地清晰地厉声对高自云说：“我要你答应我！”
　　“我不会去难为她的，大，你放心。她是我嫂子，也是我姐姐，她怎么做我都不会去难为她。何况，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是吃一个锅里的饭长大成人的啊。”高自云为父亲擦去眼泪，酸楚地说：“我们都知道，她的父母亲，还有两个弟弟，都是因为救你老人家而死的。她施春兰是我们高家大恩人的骨血啊！”
　　“冤孽，冤孽啊！”高敬斋突然高喊一声，猝然去世。
　　“大！大啊——”
　　高自云扑在高敬斋身上，大放悲声。
　　
　　施春兰在离开茶埠镇的第三天上午，跟随孙二牛来到金刚台山脚下的瓦屋基。
　　孙二牛先把施春兰领到郭亮的住处。
　　郭亮一见施春兰被孙二牛接回来了，久悬的心才放下来。他连忙站起身，含笑着与施春兰握手。说：“春兰同志，欢迎你归队！”
　　施春兰回到久别的部队，激动得兴奋不已。面对郭亮的欢迎，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表示感谢：“郭亮同志，我感谢组织，感谢同志们。”
　　郭亮宽厚地一笑，说：“感谢什么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都是革命同志嘛。春兰同志，你先到山上住下，好好休息几天。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们还要再研究一下，得请示一下上级的意见才能定，你看好不好？”
　　施春兰感激地说：“好，好，我做什么具体工作都行，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郭亮说：“呵呵，好，好。不过山上很艰苦啊，春兰同志，可比不得你在家里的时候那样享福啦。”
　　说完，郭亮还有意看了看施春兰身上穿的狐皮袍子。
　　施春兰听了他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施春兰委屈地辩驳说：“郭亮同志，你说的那个‘家’，不是我的家。那是高自云软禁我的地方。我早就投身革命，把自己交给党了。红军部队，先锋团才是我的家。”
　　郭亮爽朗地笑起来：“哈哈，春兰同志，我是随口说的，你可别多心啊。组织上还是信任你的，虽然你跟高家的关系复杂，但那是历史造成的，我们了解这些情况。”
　　施春兰听了这话，心里才好受点。她真诚地说：“感谢组织的理解和信任。”
　　
　　金刚台山上铁瓦寺里，罗青山在他住的房间里擦手枪。
　　这把手枪是他搞农民自卫队时高自清送给他的，同时送他的还有二十支快枪。多年来这把手枪与罗青山一直形影不离，每当擦拭这把手枪，高自清的身影不由自主就出现在罗青山的脑际。斯人已去，礼物尚在，罗青山感叹万千。
　　罗青山不知道施春兰这次能不能跟孙二牛一起回来，但罗青山坚信，施春兰是绝对不会背叛革命。孙二牛要去茶埠跟施春兰接头前，罗青山把自己的酒葫芦交给了孙二牛，当时他对孙二牛说：“孙连长，施春兰同志认识我的酒葫芦，只要看见这个酒葫芦，她就知道你是先锋团的人了。她是我们党的好干部，我了解她。”
　　一想到郭亮对高自清夫妇的不公，罗青山立刻就感到愤愤不平。
　　张四姐风风火火地推开罗青山的房门，兴奋地对着罗青山大声说：“团长，你看，谁来了！”
　　罗青山抬头一看，施春兰竟然笑吟吟站在面前！
　　罗青山不由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中的手枪，万分高兴地握住施春兰的手说：“施营长！哈哈！我就算定你会回来！”
　　施春兰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战友，高兴得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谢谢，谢谢，真的很想念你们，想念你们啊。”
　　“快坐下，坐下说话。”罗青山忙不叠地招呼施春兰坐。
　　施春兰坐下来，心情平静下来后，她问罗青山：“老罗，同志们都到哪去了？我怎么一路上都没看见几个人啊？”
　　施春兰感到很奇怪，在山下瓦屋基，她听郭亮说先锋团目前仍然还有六百多人。可一路上，包括她走进铁瓦寺，一直就没看见几个人。
　　张四姐给施春兰倒了杯热水，没等罗青山说话，就接活说：“嘿，施营长，你在外面当然看不见人，大伙都在屋里烤火睡觉呢。”
　　施春兰问：“烤火睡觉？大白天的还在烤火睡觉？”
　　她十分不解，大白天的，部队怎么能睡觉呢？
　　罗青山叹了口长气，说：“唉，你不了解情况啊。施营长，直到现在，我们的弟兄们还没穿上棉衣呢。”
　　施春兰大为吃惊，正在三、四九的寒天，又在这样高的高寒山头上住，没棉衣怎么能生存？她惊讶地问：“啊！天都这么冷了，部队还没冬装？”
　　罗青山点点头，说：“是啊，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棉衣。现在，是一件棉衣几个人合伙穿，谁出门谁穿。”
　　“是买不到棉花布匹吗？”施春兰问。
　　“不是。”罗青山答。
　　施春兰又问：“是敌人在山下四周封锁得紧？货物运不进来？”
　　“也不是。”张四姐口快，接过话茬。
　　“那为什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把施春兰弄胡涂了。
　　罗青山两手一摊：“没钱。”
　　“没钱？”施春兰的确没想到这层。
　　“是啊！没钱啊，唉，现在是弹尽粮绝啊。”
　　罗青山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他告诉施春兰，部队里只有鄂豫皖苏维埃政府自己发行的货币，可这些货币在市面上不能流通，买不到东西。而能在市面上流通的钱，部队又没有。
　　施春兰不假思索地说：“罗团长，我有钱，我把我的钱拿出来给部队买棉衣。”
　　“你能有多少钱？这可不是几个人的事。”张四姐不以为然，笑了起来。
　　施春兰对张四姐笑了笑，说：“到底有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的那些钱，应该够给我们全团人马买棉衣和粮食的。”
　　施春兰想，老父亲曾经说过，“我藏的还有些钱，够你这一辈子用的了”以高敬斋过去为自己安排的生活标准来推算，这笔钱不会是少数。起码，购买全团的棉衣与过冬的粮食没问题。
　　“啊！那你要有多少钱啊？！”张四姐惊叹着说。
　　施春兰说：“反正有不少，具体数目，我也不知道。”
　　“什么？！你真有那么多的钱？”罗青山高兴地一把攥住施春兰的手，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深深知道，施春兰做事一向很稳重，没把握的话，她从来不说。
　　施春兰看着罗青山，含笑点头。
　　罗青山不由得仰天感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施营长，你可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大困难啦！全团的弟兄都会感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