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散文】李家三叔
昨天,听到李家三叔离世的消息。
我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说喜,三叔已是古稀之人,前几年三婶离世后,他一人生活。儿女不少,可打工的打工,工作的工作,他一辈子是只管地里活,不管屋里事的人。三婶去世后,做饭的人都没有,就生一顿熟一顿的凑合。过了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在外面工作的儿子,把他接到了城里,可三叔是个闲不住的人,住不惯那像禁闭室一样的楼房,儿子只好又把他送回老家。老家的几个女儿,你三月她两月的都愿意伺候,但三叔的老脑筋,总觉得自己有儿子,却常住在女子家里,是不合常理的。只要去过一回,就再不去第二回了。在没办法的情况下,硬是把远在富县种大棚菜的大儿子给叫了回来,由大儿子一直伺候着。他现在去世,对自己应该说是个解脱,对儿女也是个减负,应该是喜的。可人生到世,骨肉相别,是谁都不愿看到的,在这一点上,谁都是很悲的。因此,我作为“局外人”,便就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了。
我离和三叔家不远。从我家出来过一道圪梁,下一条陡坡,就到了。从三叔家到我家,那就要上一条陡坡,过一道圪梁,才能到。我从5岁起,就开始在这条道上奔了。那是因了三叔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比我大一岁,二女比我小一岁。我们在一起最好玩的游戏,就是“拜天地,入洞房”,且每天都乐此不疲。那时,他的大女儿,是理所当然的“主婚人”,她虽然只大我一岁,却能记得住所有拜天地,入洞房的程序,认真的指挥着我和她的小妹,严格地完成每一道程序,直到入了“洞房”才算完。
成年后,我每每想起儿时的游戏,就会想,那时的游戏,为什么到了“送入洞房”,就没事了呢?细一想,那时候,我们小孩看大人入洞房,都是大人入了洞房,就不让我们小孩子看了,我们不知道大人们入洞房以后,再干什么,自然就只能玩到“送入洞房”为止了。
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家里人就开始给我们这一代人张罗婚事了。就在我15岁那年,我们村接连出嫁了一个和我同岁,三个大我一岁的女子。其中一个就是三叔的大女儿。送她走的那一天,她穿一身当时最时髦的兰咔叽制服,经过我家门前,看到我在硷畔上傻站着看她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就不由低下了头,低头却看见新新的裤脚上沾了不少的土,就急忙弯腰用手去弹,跟在她身后的弟弟,冷不妨,就撞到了她身上,差点把她撞倒。看着她狼狈地离去,我不知她嫁给了谁(那时候,我们那里人迎亲这天,新郎不上门)。直到第二天回门时,我才知道,她嫁的竟是我和我在一起只上了一个学期的五年级同学。
这以后,村里和我同年结岁的人,一个个都“名花有主”了。就剩下我和三叔的二女还一时无人问津。这一年,我家在兰州工作的大伯,因文革被迫回乡改造。可他老人家却不安分,就生生地给我和三叔的二女儿撮合起婚事了。用大伯的话说,这女娃是个好娃,咱农村人过光景就得这样的好娃。那时,我爸常年不在家,他就自作主张,说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没想到,常天嘻嘻哈哈的三叔,到我大伯拿上好烟好酒上门提亲时,却突然认真起来了。他说,这不成,论娃是没说的,可光景是最要紧,这家里姊妹六个,就有五个儿子,人说,好家还怕三分哩,何况他们家穷得现在连我们家都不如,我这不是眼看着把女子往黄河里推吗?
大伯不服气,又去了两次,还是无果而返。过了不长时间,三叔就把二女儿许配给了我们那里一家很有钱的人。气得我大伯好长时间都闭门不出,再见了三叔就一直都是后脑勺相向了。
我在这一年,也为首次提亲无果,深感危机。难道我这样的家庭,今后就没人给了吗?好歹我们也是干部家庭啊!人多怎么啦?毛主席还说,人多力量大嘛!三叔是受苦人,却看不起我这个受苦人,把那样如花似玉的女儿,生生给了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就在这一年,我已经受了三年苦了。按我们老一辈人的传承和教导,受苦人只要好好受苦,将来的光景,那就是“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他们还常常自豪地标榜:“千买卖,万买卖,不如山沟洼里贩土块,”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是受骗了。我这三年里,我是诚心诚意地好好受了苦的,也是一心想将来能“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可现实却是三叔有女都不嫁我这样的受苦汉,这立马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光好好受苦,那是万万不行的。就这样,我开始不安分了,又闹着要去上学了。先是村里人不同意,他们说,我爸已经是个出门的了,我们赵家已经是平均一家一个出门的,现就只回来一个受苦的,还要走,那弄不成!就连兰州回来的我大伯也极力反对,他说,念书能顶个屁用!现在,北京的学生娃都一股一股地下到我们陕北来了,他们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可毛主席照样把他们打发来了。咱农村人生下就是受苦的,念书完了还不是照样得回来受苦,念书和不念书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这回是“背着牛头不认赃了”,在会上,谁说和谁吵,直吵得队长把我的工分从10分扣到了8分。我就赌气早上不出工,此事一直闹到公社,当时的公社书记叫付清涛,是个关中人,把我批了个狗血喷头。说我不愿意扎根农村闹革命,是农村贫下中农的耻辱!再闹下去,就要把我交到公社小分队去接受“再教育”。他走后,村里来了一个县上的下乡干部,了解到我这个情况后,他说,这是好事啊,队上劳力再缺,也不在这一个人啊,应该叫娃去啊!就这样,一句话,村里才给我开了信,我才如愿去呼家沟又上了学。
也就是在这个学校里,我见到了和我在南河沟学校上了半年学,以后又都转到张家滩学校上了一年学的邻村女子。听说她们家很有钱,这就无端地勾起了我一丝欲望。我想,三叔嫌我们家穷,把女子给了有钱的,我将来何不也找一个有钱人的女子,让三叔看看,我这个穷小子也不是没人给的。在这个动力的驱动下,也就在我从学校当兵走的那一年,我给这个邻村女子写了几句话的一封短信,问她愿意不愿意,没想到,她很快就回应说愿意。这消息一时就被传开,到我当兵走后,我爸在当年就去邻村给我定下了这门亲事。
时间过得飞快,到了我们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们这里却出了个狗屁规定,就是男不得早于25岁,女不得早于23岁,而且一方够了条件还不行,直把我们坑到25足岁了,我们才完成了这件人生头等一的大事。
不巧的是,就在我儿子三个月大的时候,我所在的张家滩拖拉机站倒闭了。我带着妻子,儿子万般的无奈又回到了村里。那时的三叔,常爱在我家的圪梁梁上一颗歪脖子大枣树下乘凉,见到我就嘻嘻哈哈地和我说笑一番。有一次说到我,他说:“人的命,天注定”,“生到两里,就不得到斤里”,还有“穷汉命,不用挣,挣得紧了就送了命”。他当时的这些话,其实是安慰我的,意思就是让我想开一点。我母亲那时还健在,就执固地认为,那是三叔在笑话我哩!我说,三叔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他是过来人,当初,他不愿意把女儿许配咱家,那也是有道理的。细想来,我从部队回来,什么好事都与我无缘。人家出门的人,是越走越高,我出到最后,却出回来了。用三叔的话说,就是“穷命福薄,吃不上大馍”。既然“人的命,天注定”,那我们还和三叔较什么真呢!
直到35岁那年,我爸在延长落实了政策,按规定,我是当了兵的,这才被安排了工作。从此,我又一次踏上了出门之旅。在村人的眼里,大小也算是半个公家人了。
不经意间,40多年就过去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抱上了孙子,外孙。三叔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也都当上了奶奶和外婆。可喜的是,她们两个人的儿子和女儿都是当地的高才生,如今都在公家门上,是真真正正的公家人。只有我的一双儿女,却意外地选择了经商,如今一直在商海里拼搏。相比之下,三叔那时是极有远见的,正所谓:“择膏粱,谁承望流落烟花巷”。可见,三叔虽是受苦人,但对儿女的关爱,那却是毫不含糊的!
三叔,请您一路走好!如果来生您还有女儿,我还愿意和她们玩那“拜天地,入洞房”的把戏。但有一个约定,您一定要答应我,那就是把女儿再不能给了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2013年2月14日星期四于小卖部
“穷汉命,不用挣,挣得紧了就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