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二给大姑拜年，已成了好些年的习惯。今年更加特殊，因为大姑的大儿子即我大表哥，正好这天六十大寿。
　　 汽车在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穿梭，待我们到大叔家、姐夫家拜年后，赶到大姑那儿已是正午。大姑早已在那儿盼着，见到我们兴奋不已，连忙引我们来到火炉边就坐，嘘寒问暖。
　　 大姑已达83岁高龄，精神依然矍铄饱满。身着一件蓝底红花的针织毛线外套，头戴一顶深红色的毛绒线帽，干净而整洁。布满沧桑的脸上，雕刻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嘴唇干瘪，仅剩的几颗门牙显得有些稀疏。唯有那温和的笑容、满脸的慈祥，始终未变。大姑询问着我们的近况，询问着我父母的健康，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像个孩子似的高兴不已。特别是看到她亲手带过两年、我们那清秀漂亮、亭亭玉立的女儿，更是喜爱有加，亲热得不知如何是好。
　　 表哥的寿宴特别丰盛，口味很好。看大姑吃饭的状况，感觉老人家胃口还不错，这让我特别开心。午饭后，大姑回到了她自己居住的老屋，执意准备一大兜食品，让我带给我父母。我理解老人家的心思，将水果、红包等一一取出，接受了她自己种的一兜花生。临走，大姑又拉我至一边，轻轻地告诉我：镇里领导和民政所领导都来看过她，还送来了600元慰问金，残联也给肢体残疾的二表哥发了400元慰问金。大姑一再叮嘱我，一定替她好好谢谢他们，谢谢党和政府。
　　 因为要赶时间，我们不得不与大姑匆匆惜别，汽车开出了好远，我看到大姑依然站在屋前的公路旁，依依不舍的向我们挥着手，我将手伸出车窗，示意大姑回家，然而，大姑依然故我，一直凝视着渐行渐远的我们……
　　 我知道大姑不舍，因为在大姑心里，我不只是她的侄女，早已成了她心中的女儿。往事一幕幕，情不自禁的在我心海荡起，我可敬可爱可怜的大姑，你也是侄女心中的娘亲啊，是侄女心中永远的牵挂！
　　 二
　　 大姑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初，是爷爷奶奶的长女，六兄妹中的老大。勤劳、善良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性，艰难困苦却几乎伴随她一生一世。我们家祖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由于太爷爷、太奶奶以及爷爷、奶奶勤俭持家，省吃俭用，慢慢积累了几百担谷的田土，但全凭家人自己劳作种植。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成长的大姑，除了吃苦耐劳、奉献付出，哪里会有一丝半点享受？帮衬家务、看养牲口，田土农活、背弟带妹，哪一样少得了她呢？当大姑出落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让她于1948年来到了那个令她更苦更累的婆家。
　　 大姑刚嫁过去的时候，她婆家也与我们家算得上门当户对，家里积累了一些薄田。当时大姑爹的父母健在，而大姑爹在他们七兄弟中排行第六。五个哥哥都已成家，且分开单过，唯有大姑爹和他七弟依然留在父母身边。当时的农村，婆婆“磨”媳妇的事儿很普遍，大姑自然也得经受这一考验。每日早起晚睡，做饭洗衣，饲养牲口，伺俸公婆，稍不如意就会受到婆婆的呵斥。婆婆的考验尚未接受，全国解放，接下来便是声势浩大的“土地改革”运动。因为大姑、姑爹还和姑爹的父母住在一块，而其父母拥有一定的田土，他们一家便划入了“地主”之列。从此，地充公，人挨批，无休无止的歧视和人身折磨，让大姑一家少有安宁。
　　 1953年、1957年大姑相继生下两个儿子，意外的是，小儿子天生肢体残疾，右手臂和右腿畸形，干活不灵，走路不稳，口齿不清。几年时间里，大姑的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姑爹也没熬过“苦日子”，于1959年活活因饥饿致死。此时，大姑尚不满30岁，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两个只知道要吃要喝的儿子，身背“地主”成份，在那特殊的年代，其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能够活下来便是奇迹。更令人痛心的是，当时的七弟媳是一个典型的欺软怕硬的叼妇，大姑这样的境况，她不仅没有一点怜惜，反而千方百计地欺负、凌辱。大姑既要参加集体劳动，又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操持家务。我无法想象大姑当时的生活状况是何等艰难！大姑的心里是何等悲怆！唯有娘家的亲人，能给大姑些许安慰，当时能给大姑帮忙干些农活的人也只有我的父亲。
　　 三
　　 我对大姑的记忆，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我们这个大家，因为其他叔叔、姑姑以及姐姐都渐渐长大，更因为年景一年比一年好，生活有了些许改善。每年春节，爸爸便会领着两个叔叔、姐姐和我去只有几里外的大姑家拜年。这个时候，就算最困难的家庭，过年似乎也能吃上几顿好的，所以每次去大姑家，大姑总会把积攒了一年的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我们，临走，还会在我的口袋里装些糖和饼干。小小年纪的我，自然感觉不到大姑家到底有多困难。
　　 过了几年，大表哥到了娶亲的年龄，可一直没有媒人来提亲，大姑为此黯然神伤。忽有一日，大姑眉开眼笑的回到娘家，和奶奶、爸妈商量为大表哥娶亲的事。原来，大姑本队有个女人，丈夫因病去世有段时日，媒人想为她另提一门亲事，可她却看上了大表哥的勤劳朴实，看上了大姑的善良能干，主动请求媒人来大姑家提亲。大姑说，虽然她比大表哥大了3岁，还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人缘却是一等一的好，而且是妇女队长。此时，大表哥已经二十七岁，在当时的农村可是名副其实的“剩男”。突然喜鹊落枝头，又不要花什么钱财，一家人自是喜不自胜。
　　 大表哥结婚的时候，我随奶奶、爸爸一行去喝喜酒。印象中，大姑将自己原来所住的那唯一一间像样一点的卧室和架子床，让给了大表哥和大表嫂，自己挪到后面一间又矮又小恰似杂屋的房间住下，小表哥就用稻草在这屋的楼板上铺了一个床铺安睡。此时，我才知道大姑家过得有多窘迫。而大姑却为大儿子终于成家而欣慰，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
　　 以后，我外出求学，然后工作，结婚后的假期也只够往返于婆家和娘家，看到大姑的机会越来越少。但常从爸妈的口中知道大姑家一些近况。虽然大姑不再受歧视，可日子依然过得很艰难。因为，大表哥结婚后，生的第一个孩子又有一定程度的智障，好在第二个孩子是健康的。无论怎样，大表嫂的来到，毕竟让这个家变得完整，有了希望和盼头，况且大表嫂既能干又孝顺大姑。
　　 四
　　 1989年我们的女儿降临。产假临近结束，孩子谁来带呢？妈妈有高心病，身体吃不消，婆婆家事很忙，没有时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其他人。思来想去，我将眼光投向了大姑。妈妈去大姑家一说，大姑毫不犹豫满口答应，这可把我高兴坏了。我知道，没有比大姑更合适的人选了。那年国庆假期，大姑在妈妈的陪同下，第一次来到我们娄底的家。当时，我们住房面积不足50平米，普通的一室一厅一厨。夫家三妹也在此时来到娄底上高中。我们只好将厨房转移到阳台，腾出小厨房架了一张小床，让姑妈和三妹挤着。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大姑和我们整整两年朝夕相处，为我们一家无怨无悔付出着自己的全部心血。
　　 清晨，我们尚在梦中酣睡，大姑便早早起床，为我们准备早餐；抢着去食堂提回开水，让我们起床后便有热水洗漱；待我们上班后，大姑便带女儿到外边晒太阳，为女儿唱歌谣讲童话；一旦女儿睡觉，大姑便抓紧时间整理家务。女儿被大姑带得聪明伶俐、活泼健康，小小的家居空间也被大姑整理得有条不紊。那段日子，我们的生活虽然极不富裕，却一直洋溢着幸福、温馨和快乐。我有闲暇，就会和姑拉家常，为一家老少编织一件又一件的毛衣、帽子和围巾。当大姑戴上我为她新织的毛线帽子和围巾，穿上我为她新做的外套，新织的毛衣毛裤，我分明看见她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很快，女儿便到了可以上幼儿园的年龄，大姑又被我的一位同事请了为她带女儿。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依然能够天天相见。这样算来，我与大姑朝夕相处便有近5年之久。直到同事的女儿能上幼儿园了，大姑被她婆家一个在长沙工作的远房侄女请去带孩子，大姑才离开娄底。从此，大姑的消息只有间或从母亲那儿听到，心中牵念陡增。只有知道大姑平安，我心才安然。
　　 1995年后，父母被我们接来娄底生活，此后，只有一年一度的春节假期，我才有机会去看望大姑。大姑的生日是正月初七，除了大姑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耄耋的庆贺我们会在正月初七这天赶去，其他生日也在春节拜年时一起表示心意了。每当我们一家三口来到大姑家，大姑总是早早地备好让我们带走的土特产，像母亲迎接女儿一样迎接着我们的到来。每次离开，又总是那般恋恋不舍。大姑逢人总说，因为有了我这个娘家侄女，才让她拥有了后半生的幸福光景，侄女比人家的女儿还要亲！她也不止一次和我说，这一辈子是从帮我带孩子开始，口袋才不再离钱，肚子才开始吃饱，身上才不再挨冻。
　　 五
　　 俗话说：穷苦人，天眷顾。令人欣慰的是，勤劳、艰苦一生的大姑，一辈子极少与药打交道。即使偶尔有点伤风感冒，拖几天便也安然无恙。80高龄的老人，田里土里山里的许多活儿，总不顾劝阻，仍然亲力亲为。
　　 两年前的秋天，大表嫂突然来电话告诉我们，大姑因为在山上捡拾山茶籽，摔伤了腿，很严重。当我和老公陪着爸妈去看大姑的时候，大姑还一个劲儿的安慰我们：“不要担心，只是老天想让我休息一段而已。我的任务还没完成，阎王爷还不会收我！”看着大姑痛苦的模样，我心疼极了。可除了给大姑一定的经济资助外，我又帮不上其他忙，真的好纠结！大姑不得已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也是大姑此生第一次“享受”他人伺候。大姑最担心的就是二表哥今后的生活，为了让大姑放心，经我斡旋，大姑家的困难终于引起了乡镇领导及有关部门的重视。领导亲自上门为大姑与二表哥的生活进行了妥善安排。五十多岁的二表哥被安排去了镇敬老院，从而让悬挂在大姑心中的石头终于着了地。
　　 而今，大姑享受着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大表哥靠着自己两口子的勤劳和小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挣钱，修建了小楼房。在镇敬老院的二表哥，既为敬老院其他老人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能抽些时间回来看望大姑。受尽苦楚，饱经风霜的大姑，终于可以安心地享受晚景天伦，那开心慈祥的笑容，就是绽放在大姑脸上最漂亮最动人的花朵。
　　 记忆中的大姑，总是那么善良本分；总是那么和颜悦色；总是那么朴素洁净；总是那么勤快能干。从来不见她生气怒斥，从来不见她怨天忧人。大姑的一生，给予了我诸多启示：最苦难的人生，只要面带微笑，一路坚持，总会过去，总有希望；遇最大的困难，只要精神不倒，永不言弃，总有办法，终能解决。勤劳辛苦也有快乐幸福；粗茶淡饭更能健康长寿。
　　 唯愿我辛苦一生的大姑，能百岁不老，永远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