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凋谢在三月里的桃花(小说)
[一]
小米住在龙洞沟。阿婆跟她说过,沟里有一个酷似龙出入的山洞,就自然而然被村民们叫成了龙洞沟,每逢天旱时,就有迷信的老年人去龙洞口投石子,以求龙王降雨。
龙洞沟里的溪水是从深山里流淌出来的,常年四季都很清。小米的家离溪畔只有不到三百米远,那里常有小米的身影。
小米妈经常拿个铲锄去小溪里钩大小不一的石头出来,以便洗衣打水时,衣服洗得更干净,水桶清澈见底。
这天下午,小米的爸妈又吵架了。小米的爸爸是龙洞沟出了名的酒醉打人汉,摔盆子摔碗是常事。小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在吵?就像她不明白月亮和桃枝为什么会在水里一样。她蹲在溪畔,蔫耷耷地望着水里。
通往溪畔的土径湿漉漉的,邻居的小皖来时摔了一跤,正在溪畔迷离的小米不禁回头张望。
“小皖,你怎么来了?”
“你今天没下来找我玩,我就上来找你了。”
“我爸妈又在吵架……”
两个声音一样的稚嫩,只是小米的声色里夹杂着怯弱与感伤。小皖用那双同样大的小手牵住小米说:“小米,跟我去我家吧,我爸给我买了晶晶糖果……”
柴小米和周小皖同岁,小皖比小米大三十三天。两家的房子一上一下,中间只隔一块菜园地,两人一直很要好,小米时常去小皖家玩耍。小皖的爸爸妈妈很和善,小米每次去都耍过头,所以常遭父亲的打骂。
小米和小皖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不管今夕明朝有多少打骂要面对,只要和小皖在一起,她的笑声便能飞跃溪畔,穿过荒林。
“柴小米——柴小米——”
小米听到爸爸在吼叫她,扔下手上正与小皖玩得尽兴的石子,吞下嘴巴里那颗不舍得咬着吃的糖果往回跑。
“小皖,我得回去了,我明天又下来找你玩……”小米说着话已经跑出好远。
阴郁的饭桌如屋外渐黑的天。只有阿婆慢条斯理地对小米说:“小米啊,明儿是三月三了,该是脱了棉袄换单衫的时候了,要是明儿出太阳,我把棉袄给你脱下来洗了。”
“好啊,阿婆。”小米应答着,同时又把嘴里的面条吸得嘘嘘响。
爸爸便投来恶恨的眼神。
饭后爸爸拎来一个白色的小胶壶,小米知道,每次爸爸喝了那里面的东西,总是很多很多话,不然,就是跟母亲吵打。
妈妈微皱着眉,一言不发。洗刷了锅碗,就给小米洗了脚,将小米安置上了床。
小米睡着了。她在梦里醒来——自己变成了男孩,父亲抱着自己大笑,说自己是柴家的宝,然后把自己举得高高的。小米觉得好惊好惊,猛然间,醒在现实。
黑暗的小屋里,小米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身子一阵战栗,她半睁眼,小心翼翼地往窗外看,什么也没看见。她不由缩紧了身子,企图靠近母亲一点。但她明显发现,母亲不在她身边。此时小米完全清醒了,她感觉到床在动,有声在被子里响,她还听到父亲嘴里不停地“哼哼”着……
小米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在一圈一圈地缩紧。
“爸爸又在打妈妈?为什么妈妈一点动静都没有?妈妈怎么了?”小米的脑子里有好多疑问。
此时,爸爸随着一声很沉闷的呻吟后说:“明晚再收拾你!”小米的心更紧了:“爸爸还要收拾妈妈?”她在为妈妈捏着汗。但小米还是没有听到妈妈说话。小米很想听到妈妈说点什么,可是一句都没有,只是从妈妈的呼吸声里,小米知道妈妈还活着。后来爸爸坐在床头咳嗽着抽烟,没再说话。再后来爸妈都睡了,而她醒了好久。
三月三,阳光很好。阿婆抱着竹篓,坐在后墙墙角下,那里面是阿婆的针线活,自小米记事起,每逢春暖时,阿婆都会抱着那个竹篓坐在墙角边晒太阳,做针线活。每缝一阵,就会拿针在头上刮。小米喜欢和阿婆那样坐在太阳底下,那种感觉,很安宁。小米还喜欢听阿婆给她讲述解放前的艰苦生活,还有与爷爷的故事。
阿婆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字不识。阿婆说,她是一九四几年国民党抓壮丁时,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逃到龙洞沟的。家里的男士都被抓去当了壮丁,剩下的人都人心惶惶,到处逃难。在逃难的过程中,吃过草根树皮,睡过荒山野岭……逃着逃着,就逃到了龙洞沟,由于龙洞沟地势偏远,料国民党抓不到这里,才在此落了脚。是爷爷收留了她,后来就和爷爷组成了家庭。那一年她才十七岁。由于到处逃窜,久睡深山,身上湿气太重,没有孩子,才领养的爸爸。阿婆还说,爸爸是一户穷人家生下养不起不想要了的孩子……
对于爸爸,小米既恐惧又好奇。
午后,小米凑在阿婆的竹篓前问:“阿婆,我是不是不是我爸爸生的?”
“小米啊,你咋突然这么问呢?”
“我爸老是打我和我妈!昨天晚上,我爸又欺负我妈了,我爸说,他今晚还要收拾妈。”
“小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晚上,我爸骑在我妈身上,把我妈撞了好久……”
阿婆半响没说话,缝制着自己手里的蓝布衣。
“阿婆……”小米又问。
“小米,我背上的湿毒逗逗又开始痒了,快给我抓抓。”阿婆转过身对着小米,小米将手伸进了阿婆的衣服里。阿婆嘴里夸赞道:“小米真乖!小米啊,你还小,好多事现在还无法明白,你只要记着,你是你妈妈十月怀胎生下的,以后一定要孝敬你妈妈!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阿婆。”
小米觉得阿婆的话好神秘。小米好想像大人一样,马上就明白许多事!
[二]
小米和小皖在五里外的村庄读一年级。龙洞沟里能和小米一批读书的,就只有两个,除了周小皖,还有一个大小米小皖一岁半的胡海。胡海的爸爸在胡海六岁时被人枪误打死了,听说对方给了胡海妈妈一笔安葬费后就不了了之,之后母子俩一起相依为命。胡海长得肥头大耳,是龙洞沟出了名的淘气包。不过,每天读书上学放学,他倒是一个不错的护花使者,没有丢下过小米和小皖。
龙洞沟地处深山,能通向山外的,就只有一条小路,并排站两个人都会掉下路去。人们要置办家什,需背着背篓去几十里远的镇上,基本早上出门,晚上方能回家。
小皖的爸爸是村长。这年春天,小皖爸爸从山外回来召集龙洞沟的家家户户开会。龙洞沟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在龙洞沟,小米将每一位和妈妈年龄相仿的人都叫姨。小皖的妈妈婷姨,胡海的妈妈英姨,比妈妈小几岁的花姨,芳姨,萍姨……
小米觉得,胡海的妈妈英姨是龙洞沟里最漂亮的女人,她比任何一个姨都穿得花哨。那时,穿新衣是大家最羡慕的事,小米也羡慕,她多希望妈妈也能穿着那些色彩鲜艳的衣裳对她笑。
英姨进门后就对着一屋子人咯咯地笑:“大家都来了啊!我来迟了,看,都没凳子了。”话后又咯咯地笑。好几个姨都说:“过来我们挤着坐吧!”可是英姨还是欲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爸爸接话说:“小米让你妈抱,凳子让你英姨坐。”英姨便扭动着屁股和爸爸坐在了一条板凳上。小米感觉到有一种怪怪的眼神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注视着她们母子俩……
小皖爸爸开始宣布政府的会议精神——提倡家家户户都种树,以改善经济落后局面。
一屋子人都不说话。爸爸说:“种树既占地,又遮了庄稼的阴,种什么树啊!龙洞沟哪里不是树?再说,那树要长大,还得多少年去了,谁知道多少年后是个什么情况?有了那地种树,还不如现下多种一亩地的庄稼,多喂几头猪,多养几只鸡呢!”这下,许多人开口附和爸爸的意见。
小皖的爸爸讲了许多小米听不懂的道理,但是后来还是只有小皖爸爸用了很大一块地来种树。
日复一日,小米还是时常看见妈妈坐在火炉旁,或是溪畔的大石板上如枝头的湿花,滴沥着凄伤的泪。小米很想陪妈妈一起长征,欢笑或泪水。只是,她不知道如何读懂妈妈的世界。
又是一年雪白时,漫山遍野,一片洁白。阿婆总是最早一个起床,将门前路上的雪扫开,小米起来,就会看见那白雪中参杂着泥土,没有别处的美了。在小米心里,她是宁愿就着那厚厚的白雪踩过去,也不愿阿婆那样煞风景地抛出道来。
阿婆扫了门前的道,又开始扫去往厕所的道,小米便蹲在臭臭的厕所里看阿婆扫雪。拐角的猪圈檐下,有两只一高一矮的黄狗在那里你蹭蹭我,我蹭蹭你,一会儿,那只高黄狗就双爪爬在另一只矮黄狗的屁股上……
小米忙喊:“阿婆,你看大黄狗欺负小黄狗。”
阿婆便匆忙拿起扫帚打两只大黄狗,半天才打散,小米听到阿婆嘴里抑制地骂道:“光天化日之下……真是畜生!”
两天后,小皖的爸妈去了镇上办事,把小皖委托在了最近的小米家。小米和小皖一起堆雪人,后来胡海来了,提议说要打雪仗。胡海总是大赢家。
小米不高兴地说:“胡海,你都不让着我点,不跟你玩了。”
胡海粗着嗓子说:“谁让你不是男生啊!再说了,你爸都欺负我妈,我要替我妈报仇。”
“你胡说!”
“我才没胡说!我都看见了,你爸把我妈压在底下欺负,还不让我说。”
小米不懂爸爸为什么要欺负胡海的妈妈,可是她觉得,爸爸不该欺负胡海的妈妈。小米将胡海的话告诉了妈妈,妈妈只说:“小米,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晚上,爸妈又打架了,爸爸踢在妈妈的肚子上,妈妈好久才站起来,妈妈拿了火柴头,打在爸爸的腿上。小米被阿婆拉进另外的屋子里不让出来,可是,爸妈吵架的声音能够穿透墙壁。
妈妈哭喊:“我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你这样的人渣,当年我父母真是瞎了眼了!”
爸爸恶狠狠地回:“我才瞎了眼了,替你养个野种,便宜你了,这辈子,你们娘俩别想有好日子过……”
小米还是不懂,她只是觉得一身凉透了,止不住地发抖。
“为什么黄狗要欺负黄狗?为什么爸爸欺负了妈妈,还要欺负胡海的妈妈?为什么?”小米需要答案,可是她给不了自己答案。小米恨爸爸,可是她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因为她怕……
一切,只有交给时间。
[三]
水流日迁,一晃九年。
小米十六岁了,像花骨朵一样的年龄。
深刻在小米成长记忆里的,除了爸爸的打骂,妈妈的泪,还有那冬天雪白的寒冷。每一年,那雪一朵一朵,白天黑夜,轻飘飘地就埋了世间一切尘埃,给人一片不忍触碰的世界。
但如今的小米明白,有些洁白,只存在于表面,恰如那地面的雪,若是像阿婆一样持着扫帚扫开一层,下面便是会脏了脚的污泥。
初中毕业的小米和小皖都已出落成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两人的关系依旧很好。
这一天,小皖爸爸又通知大家晚上开会。小米记得,她上一次参加的村民会是在九年前。之后读书住校,便不知了。这次再次召集家家户户在一起,听说又是为了宣布什么消息。
会议还是在小皖家。来参会的人除了新添的小孩,其他多年前的那些人中只少了胡海。他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了,听说只回来过一次。胡海的妈妈英姨不改穿着鲜艳,春光满面;小皖的妈妈比多年前富态了许多,依旧和蔼柔婉;妈妈一如往年清瘦,一脸苍凉中,多了几分刚强……
言来语往间,英姨咯咯地轻笑着,还是那声调。小米一下子就想起了九年前,胡海在白雪地里跟她说的话……一股莫名的气流便由胸膛涌起。蓦然间小米觉得,英姨是龙洞沟最丑的女人,变形的肩上挂一张歪斜的嘴,胸前坠着两坨依旧没有约束的松弛肉丸,一双暧昧的眼和着一身殷红的衣裳,令人格外生厌!
小皖爸爸宣布:“龙洞沟要来一批伐木工人,是政府批准了的,看谁家愿意将自己的院场腾出来给伐木工人搭棚?到时候包工头会给钱。另外……还有一个对龙洞沟百利而无一害的消息——这次会有一批人专门开垦出一条能通汽车的大道来,直接通到沟外村庄。”这一消息对于几十年都不通交通的龙洞沟村民来说,是振奋人心的。小皖和小米亦是乐开了花,她们终于可以走大道去读书了。
小米爸爸积极地回应,愿意腾出院场供伐木工人搭棚。大家都在意外,而此时小米爸爸却在心里打着无人知的小算盘。
没几天几十位伐木工人背着大包小包进驻了龙洞沟。很快,一大批人开始修路,一小批人开始上山伐木,从前静谧的龙洞沟一时间炮火连天,热闹非凡。
日子一天天推移,开垦出来的路越来越长,小米满心期待,希望自己读高中时,能从那条新路上走出去。
可是,路才修了一半时,小米便听到父亲一番令人头晕目眩的话:“小米,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再说我也没钱再供你读书,伐木工人中的煮饭帮手走了一个,你去帮着煮饭吧,我都跟包工头说好了,人家也同意,到时候能挣点钱补贴家用,我养你那么大不容易……”
小米已不再是原来任父亲打骂的小米,她辩驳,她大哭,她想逃出山外,可是,她放不下妈妈,那个为了她忍气吞声十六年的妈妈。小米原来不知,可是长大了后她从沟里的老人嘴里依稀得知,妈妈是因为她才受那么多委屈。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还因为爸爸怀疑她不是他的女儿,所以多少年来爸爸都在为他心中的那块心结发泄着。而那些年代,离婚是最可耻的事,妈妈为了外公外婆的脸面,也为了自己有一个完整的家,一直待在柴家。小米知道,妈妈早已心死泪干。而小米唯一的目标就是努力读书,以后改变妈妈的苦日子,动力便是对爸爸的恨。她曾经在漆黑的夜里想过,以后带妈妈远走,让他一个人孤老深山……
另,这样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吗?通篇读完,心被揪得生疼!
喜子的按语很精彩,剖析深刻到位,与婴儿的佳作相得益彰,学习了!问好喜子,一切安好!
抱抱风姐,谢谢鼓励!
不过……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远握,问安。
这文写的,真真儿叫好。其实你文集里的文我大多都读过。
没有留评而已。
有时候做了不一定要说出来。你说是不是?
其实,我也想你了丫。
先推荐申报绝品再说。
文字好与不好,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对吧?重要的是你愿意花那么些宝贵的时间去读完它。这,怎能说只源于一篇文字的质量呢,江山绝品那么多,我们并没有一一去读不是吗?
留不留评又如何呢,如你说的:“我们每天都在彼此默默注视着,你看我的同时,我也在看着你……”
生活是繁杂的,我亦常常来去如影。只是,在某个心灵的角落,我记得你,你记得我,便是一种满足。
关于这篇小说的故事在我心里有许多年了。直到前段时间,晚上总是反复睡不着,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个故事上去,于是才动笔。写完,自己也是没有把握的。
喜子在按语中说到:小米的死虽说那四个外来工是主要元凶,但幕后推手无疑是诸多陈旧的观念及愚昧的落后思想在作祟,我非常非常认同!
如果小米的外公外婆不执意将已经怀孕的小米妈嫁给柴家,那么柴父也不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心理扭曲地以打骂小米母子来解气。如果柴父再大度慈爱一些,也不至于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如果英姨,柴父……能多为孩子考虑一些,也不至于做那些事时,还不知避讳,给幼小的胡海和小米内心留下阴影,孩子到了青春期有性渴望是属于正常的,但如果没有父母的正确引导,便容易走上后悔之路……一切恶性循环,最后导致的结果便是凄惨。只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小说中,关于小皖爸开会提倡种树的一段,也确实真实。插入到这篇小说里,只是觉得:聪明人穷一时,愚笨人穷了一世又一世。
娴妞,谢谢你来,还解读分析的如此细腻,抱抱!
这篇小说,建立在现实之上,我相信,在某个思想陈旧的地方,一定真实地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影儿的小说,狠狠地攥住了人们的心,让我们痛的同时,也让这个社会在反思。
如小娴所言,小说的留白恰到好处。没有直接点明小米是受伐木工人的迫害,没有点明伐木工人是经过继父的允许,更没有点明这中间的龌龊交易,而最后,继父的忏悔,却无形中证实了这一点。这就是影儿的匠心之处。
小说里的三个一同长大的孩童,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小皖与小米的鲜明对比,胡海的心理阴影导致最后的结局。这些,都是因了上一代人不同的教育理念与思想差异。
小说人物众多,却纵横交错,有条不紊,有着各自的生命线,以及各自的宿命,展现了作者不凡的纵观全局的驾驭能力。
抱一下,表示我严重欣赏。
O(∩_∩)O~